第二部 边境之南 10

  公路开始弯曲,我们冲出只有沥青路和草地的无人地带,驶近坦帕湾,雨墙后面海水和滨海陆地漆黑一片,分不清陆地的尽头和海水的起点。公路两旁冒出一栋栋白色小木屋,有些屋顶挂了招牌,我无法在模糊的黑暗中辨认上面的字,小木屋像没有地基似的,轻飘飘浮在凄风苦雨的阴间。有一两分钟时间,擎天桥的黄鳍似乎静止不动,没有变得更近或更远,只是悬在疾风扫过的黑暗旷野,硬生生插入瘀紫的天空。

  我们爬上通往桥中央的三英里坡道,一辆车从公路另一边冲出水墙开下桥,水汪汪的前照灯在黑暗中摇曳,从我们旁边飘过向南而去。我看后视镜,只见一组前照灯打破黑暗,在我们后方大约一英里处。凌晨两点,我们向庞大的黄鳍爬升,雨水像墙一样遮住视线,黑暗充塞四面八方,这样的夜晚连最顽劣的罪人都不宜放逐。

  我打个哈欠,一想到还要困在狭小的赛利卡里二十四小时,我的身体就忍不住呻吟。我乱转收音机,除了“耶,老兄”的古典摇滚台、一两个舞曲台和几个“软摇滚”怪胎外,什么都收不到。软摇滚——不太硬,不太软,对不知好歹的人恰恰好。

  柏油路越来越陡峭,我关掉收音机,一切被我们暂时抛到身后,只剩下最接近的鱼鳍。杰的尾灯穿过雨水像两只红眼回瞪着我,我们右边海湾越来越开阔,水泥栏杆川流不息地流过。

  “这桥大极了。”我说。

  “而且不吉利,”安琪说,“这座桥是后来重建的,取代旧桥。原来的擎天桥——至少它的残骸——在我们左边。”

  她用仪表板上的打火机点烟,我赶忙看左边,但发现在滂沱大雨中我无法分辨任何东西。

  “1980年代初,”她说,“原来的桥被一艘驳船撞到。主桥跨坠海,好几辆汽车跟着掉下去。”

  “你怎么知道?”

  “入境问俗。”她摇下车窗,开一条小缝让烟袅袅钻出。“我昨天读了一本介绍这地区的书。你的套房也有一本。新桥通车那天,一个家伙开车去参加通车典礼,开上圣彼得堡那边的坡道时心脏病发作。车子摔下海,人也死了。”

  我望出窗外,海湾从我们脚下坠落,像电梯槽的底部。

  “你骗人。”我紧张地说。

  她举起右手。“我发誓。”

  “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我说。

  我们接近桥中央,整个黄鳍结构像火一样照亮车子右侧,将橡胶般的车窗浸浴在人工光线中。

  我们左边突然响起轮胎碾过雨水的拍打声,透过安琪窗子的小缝传进来。我看左边,安琪说:“搞什么鬼?”

  她猛拉方向盘,一辆金色凌志“咻”地一下超过我们,挤进我们的车道,车速至少七十英里。赛利卡乘客座这边的轮子擦上车道与栏杆之间的路沿,整个车体震动弹跳,安琪伸直手臂顶住方向盘。

  我们摇摇晃晃跌回车道,凌志急驰超越我们。它没有打开尾灯。半个车身切入我们前面,横跨两条车道,我在鱼鳍反光的瞬间看到司机僵硬、细小的头。

  “是库辛。”我说。

  “该死。”安琪立刻按赛利卡的小喇叭,我“啪”地一下打开仪表板上的置物箱,先拿出我的手枪,再拿安琪的。我把她的枪塞在紧急刹车旁的操作盘上,推进一粒子弹到我的枪膛。

  前方,杰伸直了头看后视镜。安琪的手一直按在喇叭上,但它发出的微弱咩叫被库辛先生的凌志扫进杰的3000GT后侧围板的撞击声淹没。

  小跑车的右轮跳上路沿,乘客座那边擦到杰右边的护栏,溅起火花。杰用力将方向盘转到左边,车轮跳下路沿。他的侧视镜被扯断,穿过雨水向后射出,我偏头闪躲,它击中我们的挡风玻璃,玻璃在我面前裂成一张蜘蛛网。

  杰的车头滑到左边,右后轮又跳上路沿,安琪冲上前去撞凌志车尾。库辛先生稳住凌志,继续挤压杰的车。一块银色车轮盖脱落,撞到我们的保险杆,消失在车轮下。轻巧的3000GT根本不是凌志对手,随时可能被推得侧面滑行,然后凌志就可以任意把它推下桥。

  “稳住。”我对安琪说,摇下我这边窗子。我上半身伸出窗外,在滂沱的雨和呼啸的风中,举枪瞄准凌志的后玻璃窗。雨水刺入我的眼睛,我快速发射三枪。枪口像闪电般在空中爆发闪光,凌志的后玻璃窗立刻崩塌,碎片撒满行李箱盖。库辛轻踩刹车,我急速缩回车内,安琪猛撞凌志,杰的车子从它前面冲出去。

  赛利卡的挡风玻璃向内爆开。

  风雨掀起一场玻璃风暴,扑向我们的头发,扫过我们的脸颊和脖子。安琪突然将车子转到右边,我们的车轮再度吻上路沿,车轮盖嘎吱嘎吱摩擦水泥。有一刹那丰田车似乎要被挤得从中间鼓起,然后它又转回车道。

  我们前面,杰的车子翻了。

  它先翻到驾驶座那边,再翻过去把车顶压在下面,凌志加速撞上去,撞得它在地上旋转,穿过雨水向桥的护栏冲过去。

  “该死。”我说,从座位站起来,把我的身体从仪表板上方伸出去。

  我尽量向前伸,手腕穿过破碎的挡风玻璃,压在引擎盖上。我稳住我的手,不顾玻璃碴刺入我的手腕和脸,对准凌志车内又射三枪。

  我一定射中了什么人,因为凌志猛地一晃,退开杰的车子,横跨左车道向后甩。它狠狠撞上最后一片黄鳍底下的护栏,撞击的力量之大,使它先弹到侧面,再弹到后面,沉重的金色车体尾部朝前跳进我们前面的两条车道。

  “进来。”安琪对我大吼,同时把赛利卡转向右边,企图躲闪跳进我们前面车道的凌志车尾。

  金色机器飞越夜空飘向我们。安琪两手转动方向盘,我试图回到我的座位。

  我没有来得及,安琪也没有。

  当我们撞上凌志时,我的身体射到空中,像海豚一样飞过赛利卡的引擎盖,落在凌志的行李箱上,我的胸部被水珠和碎玻璃一路猛烈扑打,速度并未减慢多少。我听到我右边某个东西撞到什么,水泥砸碎的声音大得像夜空被撕裂成两半。

  我摔在泊油路上,肩膀先着地,锁骨旁边某个东西碰裂了。然后我在地上翻滚,连续翻滚几次。我死命抓住右手的枪,在天旋地转,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之际,枪走火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