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螺号(一)

小螺号,嘀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嘀嘀嘀吹,浪花听了笑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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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急诊室,一向是最能体会人间冷暖的地方。

小海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来到医院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很多很多年前吧,那个他的母亲口中曾经“焦急地抱着生病的你去医院”的时候。

虽然现如今无论小海如何努力地回忆,依旧无法在脑海里寻找到那一星半点被爱过被关心过的痕迹。

小海乖巧地坐在急诊室门外的椅子上,看着一波又一波人焦急地走进去,又匆匆走出来。

他们的嘴一张一闭,像离开了水面的鱼,徒劳地一张一合。

小海默默看了他们片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再轻轻拿开。

捂住,又拿开。

他来来回回试了好几遍。

可是……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啊。

他像是身陷在一片大海中,四周懵懂又寂静,像被巨大的透明的泡泡包裹住,无论是什么声音都传达不到耳中。

什么都听不见。

小海轻轻叹口气,清澈的眼睛望着医院白色的墙壁,眼泪缓缓落了下来,又被他迅速地举起袖子抹掉了。

孤零零的一个人,最怕被问到的问题其实就是“为什么一个人”。

现在的他生怕被别人注意到,只是沉默着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坐在急诊室的门口。

可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在专注着自己的命运。

救护车刚刚才送进来一个车祸伤到头的司机,满脸鲜血被抬进来。匆忙赶来的家属在门外捶胸顿足,跪倒在地上,又被旁边的人一把掺住。

生和死的界限,原来这样的不清晰。

大约只需要一秒钟的距离。

小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切,倒突然有些庆幸此时的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什么都听不见,也就听不见那些哀痛的哭喊。

方才被送进急诊室的病人,又匆匆被推了出来,白色的棉被盖在胸口。

家属已经不再哭泣,坚强地举着吊瓶陪伴在一旁,随着护工往电梯的地方走去。

看来命保住了。

小海提到嗓子眼的心也不由得松快了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现在,急诊室的医生好像不太忙了呢?是不是现在进去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了?

小海缓缓站起身,手里举着分诊台的护士给的号码,小心翼翼地往急诊室里面走。

他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当身后的那群人大声喊着“让开让开”的时候,他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等小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砰”地一下撞在了墙上。

四五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像组成了一个军队方阵,在医院里横冲直撞,飞一样地闯进了急诊室,把原本慢悠悠走着的小海狠狠撞倒在了墙上。

小海的掌心火辣辣地疼,像被擦破了一层皮。他咬牙撑住手腕站了起来,让开了路。

可是那群黑衣人中却仍有个人转过身来,张开嘴冲他愤怒地大吼。

小海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字一顿地说:“……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那人却仍然在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拳头。

“什么?你说什么?”小海依旧茫然地看着那个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人怒气更甚,像一座巨山一样,眼看就要压下来。

千钧一发的时刻,小海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穿着利落的衬衫和长裤,大张开手臂,挡在小海和那个彪形大汉的中间。

她愤怒地冲那人吼着,毫不示弱地挥起手,又沉又大的相机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撞在胸前。

虽然小海连一个字都听不见,却依然从她涨红的脸色和脖子上的青筋看出来她有多么激动。

她吼叫的声音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医院的保安从门口小跑着赶了过来。

那大汉像是突然熄了火,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聚集过来的人群,恶狠狠地瞪了小海一眼,才“砰”地一声关上了急诊室的门。

那女孩这才转过身,一面叽叽喳喳地冲小海说些什么,一面伸手扶起了他。

小海愣愣地看着她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茫然地问出一句话。

“阿芃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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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芃和小海并肩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

阿芃一脸担心地看着他,递过自己的手机。

小海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手机对话框里打出了一行字。

“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

小海摇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没事的,阿芃姐姐。跟我妈吵了几句……她没控制好自己,动作大了点,不小心碰到我了。”

他故作轻松的几句话,反倒让阿芃的心情更加难受。

她的目光不由挪到了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眼角骤然一酸。

“茉莉呢?没有陪你吗?”阿芃又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过来。

小海顿了一下,说:“姐姐去看着我妈了……怕她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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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小海本来已经睡着了,却在朦胧间听见门锁嗒地响了一声。

母亲回来了,他的心脏一瞬间收紧。

不是第一次了。

本来应该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母亲,独自一人醉醺醺地回到家。

他躺在床上,听到她压抑的低泣从门厅传来。

像是受伤的小兽,呜咽着舔舐自己的伤口。可怜又可怖。

小海叹口气,想下床安慰她,刚刚掀开了被子,却听到门口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子被她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个紧接着一个。

悲伤中的母亲在酒精的作用下,又一次陷入狂暴。

小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躺倒,屏住呼吸,紧紧抓住自己的被角,祈求着她千万不要过来。

可是她到底还是来了。

一步又一步走近,仿佛幽怨的亡灵,用仇恨怨毒的眼神盯着躺在床上睡觉的她的儿子。

“起来……你给我起来!”她尖锐的声音是他深深的梦魇,她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腕,像拖一只土狗一样把他拖下了床。

初春天气仍然寒凉。小海穿着薄薄的内衣,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承受着她绝望的吼叫和责骂,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控诉他的存在和出生是怎么样的耻辱和错误,听她一遍又一遍地侮辱他的长相性格和人品,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的未来。

像是过往他八年生命里,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类似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