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三天

室内一片静寂,只听得见吃便当的咀嚼声,没有人想说话。里沙子想吃腌菜,但怕咀嚼声太大,有些犹豫。合上只吃了一半的便当,然后又打开,夹起还没吃的炖煮菜。“每天都吃便当,偶尔也想去外面吃啊!”白发男士为了缓和气氛说。“可是便当很好吃啊!”一旁的女性却这么回应,气氛反而变得尴尬。里沙子再次合上便当盖,对六实使了个眼色,可正在吃便当的六实并未抬起头。里沙子的目光落在桌上,想起早上的事。

一帆风顺的人生——安藤水穗的丈夫寿士给里沙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白衬衫搭配深蓝色西装上衣的寿士,身高比阳一郎略矮,目测约莫一米七五。没有痘疤的光滑肌肤微微晒黑,细长的双眼皮眼睛,挺直的鼻梁。乍看上去有点冷淡,但应该还算“帅哥”那一型。“总之,不是我喜欢的型。”里沙子在心里补上这句话,又很诧异自己竟然在想这种事。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安藤寿士是那种随处都能见到的男人。他和水穗一样,离自己的生活很近。

里沙子觉得,安藤寿士肯定对妻子的所作所为很气愤,她已经做好了听他数落妻子的准备。

没想到他说的话和里沙子想象的完全不同。

安藤寿士任职于房屋中介公司,比水穗小两岁,今年三十四岁。老家在江户川区的小岩,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住,父亲在寿士二十岁那年过世,未婚的弟弟因为工作关系,定居关西。

五年前,也就是二○○五年,寿士与水穗结婚。二○○七年春天,寿士换了一份工作,进入现在任职的这间房屋中介公司,那年秋天他们购置了独栋新宅。之前,寿士任职于运动用品商店。

小两口婚后并没有积极地要孩子,本想一切随缘,但老家的母亲想要抱孙子,一直催促他们。买了新宅后,两人意识到应该养儿育女了。夫妻俩商量后,都决定努力要小孩,水穗辞去工作,接受医生的专业指导,顺利怀孕生女。水穗曾表明,自己打算生完孩子后过一阵子再回到职场,寿士倒也没有反对。

知道水穗怀孕时,寿士虽然有点不安,但喜悦战胜了一切。因为水穗说直到自己重返职场之前,家里的经济得靠他一肩扛起,所以一直待在营业促销部的寿士于二○○八年夏天毛遂自荐,如愿调到企划促销部,也开始准备相关的资格考试。十二月,尚未适应新部门又要忙着准备考试的时候,女儿出生了。

就像水穗说的那样,从医院回家后不久,孩子睡不好,一醒来就哭个不停,连她也累得睡眠不足。得知情况后,寿士也很想帮忙带小孩,无奈工作日要上班,根本没办法。请教有孩子的朋友,大家都说起初几个月都是这样的,一笑置之,寿士也没有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但水穗的心情越来越消沉,当她说出“孩子一点也不可爱”这句话时,寿士才惊觉情况不妙,遂向老家的母亲求援。水穗和亲生父母的关系不好,产后从未回过娘家,况且她也说过,不会向自己的母亲求助。

寿士的母亲在家里开设书法教室,为了照顾孙女,只好调整上课时间,有时甚至要停课。但可能是婆媳想法有分歧吧,从某天开始,水穗说不希望婆婆再过来帮忙照顾孩子,寿士的母亲打电话给水穗,却始终无法接通,亲自去找儿媳一趟,也不得其门而入。水穗拜托寿士转告婆婆,请她别再过来了。为了避免给水穗增添压力,寿士将水穗的意思转达给母亲。

女儿出生后三四个月时,水穗告诉丈夫,孩子似乎发育较为迟缓,其他孩子能做到的事,自己的孩子却好像做不到。寿士说别和其他孩子比较,水穗却不予采纳。孩子长湿疹,或是要定期体检、打预防针的时候,寿士都会尽量晚一点上班,陪水穗一起去医院或卫生所,但也没办法每一次都陪着去。寿士曾问医生和保健师,女儿的发育是否比同龄孩子来得迟缓,他们都说没有。他怀疑妻子是不是因为照顾孩子过于疲累,有了被害妄想的倾向。

孩子六个月大时,寿士发现她的臀部和大腿有瘀青。寿士质问水穗,她说孩子不肯吃她辛苦做好的辅食,又哭闹不休、不睡觉,所以才忍不住出手,她向寿士保证绝不再犯。寿士为了让妻子喘口气,周末尽量帮忙照顾孩子,让水穗外出透气或补觉,就这样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约莫三周后,他又发现女儿的腿上有好几处掐伤的瘀青。记不清到底有几处,总之不止一处。

寿士将这件事告诉也有孩子的朋友,友人建议他请之前家访过的保健师再来一次,于是寿士赶紧申请,还想着那天请假待在家里,说服水穗,陪她一起接受咨询。

案发当天,寿士不到晚上八点就下班了,约八点三十五分到家。他没听到女儿的哭声。其他房间都没开灯,只有浴室的更衣间还亮着灯,寿士走过去一看,发现水穗注视着浴缸,女儿则一动不动地浮在水中。寿士吓得赶紧抱起女儿,确认还有心跳,赶紧用手机打急救电话报案求助。虽然他饱受惊吓,之后的情况有点记不太清楚,但他记得自己质问水穗究竟是怎么回事。水穗表示只想给女儿洗澡,没想到一时手滑了。他记得自己问了水穗,为何没有马上救起孩子,但记不太清楚妻子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大概是说正要将女儿抱起来之类的,而且语气十分笃定。

陈述至此,寿士低头,从裤袋掏出手帕掩着脸。里沙子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也慌忙低头。寿士那条白底蓝条纹、熨得平整的手帕烙印在里沙子心里。

他和里沙子想象中那种人生一帆风顺、凡事尽如己愿的印象实在大相径庭。难道他不是那种经历过严重挫败、不会对人生绝望,也没有做过什么重大决定,只是安然度日、享受人生的人吗?里沙子觉得寿士应该是这种人。他应该从小就很有人缘,运动和文化课成绩都能达到一般水准,虽然考大学时可能没如愿考上第一志愿,或是没能进入自己想进的公司,但也从未逃避人生,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生活着。

但是听着面前进行的问答,里沙子无法停止想象。

孩子出生时,这个人应该也是像今天这样用干净的手帕掩着脸,默默地哭泣吧。虽然不知道没有生育经验的男人,如何切身感受到为人父亲的喜悦,但面对与自己血脉相承的新生命时,任谁都会欣喜,当年阳一郎更是表现出比里沙子想象的还要多上两百倍的欣喜。阳一郎曾和她说起:以前去朋友家探访小宝宝时,因为和自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感觉就是在看一个普通的婴儿。那些说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啊,或是嘴巴很像爸爸之类的朋友,他都觉得人家很会说客套话。但是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孩子,他才知道,这孩子长得和别人家的完全不同——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