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蝇(第2/3页)

“俗不可耐的阳光!快点消失吧!无论你给了风景多少爱,给了冬天的苍蝇多少生机,却只会愚弄我。我唾弃你的弟子户外光线。我下次见到医生要提出抗议。”

我晒着太阳,憎恶越来越强烈。然而这是多么可叹的“求生欲”啊。在阳光下的苍蝇永远不会抛弃它们的快乐。瓶中的家伙也永远在重复着攀登、坠落,攀登、坠落。

太阳终于落山了,隐藏到了高大的米槠常绿树的后面,直射光线变成了慵懒的衍射光线。他们的影子和我的小腿的影子都呈现出了不可思议的鲜艳光泽。我裹着棉袍,关上了玻璃窗。

午后,我决定看书。它们又飞来了。它们在我看的书旁飞来飞去,我翻书的时候经常会把它们夹在书页里。它们竟然逃跑得那么慢。逃得慢也就算了,纸张那么轻的重量下,它们都像被房梁压着肚皮一样朝上拼命挣扎。我不打算杀掉它们。于是就在这种时候——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它们孱弱的腿脚给我带来了麻烦。当它们来到食物旁边时,我必须拿着筷子慢慢地将它们赶走。否则,它们就会污染筷子头,或者干脆就会压倒它们,甚至还有的直接被筷子弹到了汤里。

最后一天晚上见到它们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它们都贴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地死一般地贴在那里。——但是只要它们置身于太阳光下,感觉死了的苍蝇也会活过来玩耍嬉闹。有时地板上会掉落着蒙了灰尘的苍蝇尸体,它们已经死去数日,内脏都干了,它们到了阳光下还是会活过来。不,事实上这种事情真实存在——这样一想,好像就能完全理解了。它们现在就一动不动地待在天花板上,就像真的死了一样。

我躺在枕头上,眺望着天花板上近乎错觉的苍蝇们,我的心中总是会弥漫着深夜的寂寥。寒冬溪谷间的旅馆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投宿。其他房间的灯都不亮。夜深后,我更感觉自己身处一片废墟之中了。我在荒芜的幻想中,眼前会浮现出一个鲜明到令人恐惧的画面。那是一个溪边的浴池,带着深夜里大海的芬芳,池里充满了清澈见底的热水。这个情景越发让我感到废墟一般的心情。——看着天花板上的苍蝇,我的心里对深夜又多了一分感受。我的心潜入了夜的深处。那里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我的房间——它们还停留在天花板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孤独与我相伴,回到了我的房间。

火盆里火势渐弱,玻璃床上面凝结的雾气从上面开始渐渐消失。床上的花纹里,我看到了有类似于鱼卵的忧郁的形状。去年冬天,消失的水蒸气不知不觉就刻画了这样的花纹。地板一角堆放着几个蒙了一层薄薄灰尘的空药瓶。倦怠、守旧。我的抑郁恐怕传染给了在我房间里栖息的冬天的苍蝇。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我经常为这些事烦恼,夜不能寐。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象军舰入水的情形,然后思考《小仓百人一首》中每一首和歌的意思。最后幻想所有能想到的残忍的自杀方法,慢慢地就会产生睡意。这空旷的溪间旅馆的一个房间。天花板上贴着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苍蝇的一个房间。

那天是一个晴朗温暖的日子。午后我到村里的邮局寄信。我走累了。一想到之后还要沿着溪谷走三四条街才能回到住处,我就退缩了。这时一辆客车驶来。我一看到它就不自觉地抬起了手,然后搭上了车。

这客车一看就是通往村庄的车。乘客在昏暗的车厢里都不约而同地目视前方,满当当的货物被人们用麻绳绑在车体上,甚至都推到了挡泥板和台阶上。——这些特征都表明这辆客车要驶上一条上十一公里再下十一公里的山路,然后再行驶四十三公里到达半岛南端的港口。我上了这样一辆车。我仿佛一名不合时宜的旅客。我只不过是走到村里的邮局走累了而已。

太阳西沉。我没有任何感想。只是随着客车的摇晃,我的疲劳好像消散了一些似的非常舒服。村民们用背篼背着货物下山,有几个我熟知的面孔几次与客车中的我擦肩而过。那时我渐渐对“意识漫步”产生了兴趣。然后,我的疲劳变成了其他东西。过了一会儿就不见村民们了。客车在树林中盘旋。太阳下山了。溪谷的声音渐行渐远,古老的杉树林廊绵延不绝。山里阴冷的气息沁入肌肤。客车把我载到了高高的空中,仿佛女巫骑着的扫帚。客车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呢?驶出山中隧道后,便是半岛的南部。我返回村庄和去附近的温泉都是十一公里的下山路。到这里后,我请司机停车下了车,然后沿着傍晚山间的小路下山而去。我为什么这样做?我的疲劳知道原因。我把自己孤单地遗弃在这远离人烟的山中,我觉得很是有趣。

松鸦好几次飞到我的身边,我感到愕然。道路昏暗且曲折,无论怎么走都看不到方向。就这样天黑了,我的内心充满了不安。松鸦好几次飞到我近旁,用巨大的身体恐吓我,然后又掠过树叶凋零的榉树和橡树的枝丫向远方飞去。

最后我终于走到了山谷。杉树林在遥远的山上像细胞一样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多么巨大雄伟的山谷啊!远方的雾霭中挂着一道道无声静止的小瀑布。令人目眩的谷底架着一道粗圆木组合而成的栈道,发出冷冽的白光。太阳沉到对面的山脊后面去了。肃静笼罩着整个山谷。没有任何动作,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这静谧的气氛恍如身处梦境,溪谷的景色更是充满了梦幻色彩。

“在这里坐等夜色降临,是多么奢华的不安啊。”我这样想道。可是旅馆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为我做好了晚餐在等我回去。我不知道今夜将去哪里。

我想起了我那忧郁的房间。在那里的时候,每到晚餐时间我都会因为发烧而感到困扰。我和衣钻入被窝,可还是很冷。我在严寒中打着寒战,头脑中想象着浴池。“要是现在能泡进浴池该有多好啊。”我走下台阶,向浴池走去。可是想象中的我绝对不会脱掉衣服的。我穿着衣服浸入浴池的水里。我的身体后来没有了支撑,噗噗噗地沉到了池底,像一具溺水的尸体躺在那里。我总是幻想着这样的情形,在被窝里等待满潮一般的严寒退去。

四周渐渐变暗。太阳落山后,星星出来了,发出清晰可见的如水一般的光芒。冻僵的手指尖夹着的香烟闪烁的火光给黑暗增添了一丝色彩。火光在一片广漠的黑暗中显得那么孤单。除了这一点光亮,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山谷彻底陷入黑暗之中。寒气慢慢钻进了我的身体,抵达了平时到不了的深处。我两手插袖也毫不起作用。终于,黑暗和寒冷使我产生了勇气。我不知不觉暗暗下定决心要走到十一公里之外的温泉去。紧逼而来的绝望给我的内心招致来了残酷的欲望。疲劳和倦怠一旦变成了那样的东西,最后我只能沦为它的牺牲品。四周完全被黑暗吞噬了,我终于站起身来。一种不同于有光亮时的感觉笼罩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