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全身浸没在冰凉海水之中的一瞬间,原本失效的听觉重新恢复一般,海浪巨大的轰鸣声响彻耳边。

墨色的夜空之中一轮弯月高悬,月光吝啬,照耀在海面上,留下零散的碎光。

青年整个人淹没在汹涌的浪潮之中,身上的衣料也因为被海水浸湿而变得沉重不堪。乌黑的长发在水中飘散浮动,丝丝缕缕地同海水纠缠。

待到跳海时的阵阵眩晕过去,张青岚悬浮在漆黑的海水之中,缓缓睁开双眼,屏息凝神,环顾四周。

入目之处皆是黑暗,偶尔几点海中生物身上的荧光闪烁,海浪翻滚着席卷而来。

百花楼傍海而建,内圈与外海联通,顺着潮水涌动的方向便不难找到出口。刚才情况危急,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被迫跳海。

张青岚挥动着双臂上浮,越过海面的一瞬间,这才终于从漫无边际的黑暗还有窒息感之中挣脱出来。

下意识地回过头,他朝着百花楼望去,发现整幢楼仍旧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鲜花围绕,甚至连灯烛都没有一丝颤动,依然在安静燃烧。

鼻尖掠过丝缕属于海水的咸腥气息,张青岚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最终还是转回身,闷头朝着岸边游去。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张青岚扳着礁石爬上了岸。

衣袍被海水浸透,粘腻湿冷,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水珠凝结成串,砸在脚边松软的沙子上,留下几个浅坑。

青年脸色苍白,薄唇泛着青紫,鬓边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头,湿透的衣料紧贴于身后,勾勒出脊背瘦削单薄的轮廓。

手肘处的布袍裂开,露出底下擦伤的血痕,伤口被海水浸泡,皮肉泛白,火辣的痛感顺着小臂一路向上窜开。

张青岚垂眸,浑不在意地抬起手,摊开掌心,一块不过半寸长的薄瓷片正静静地躺在中央,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清浅的淡蓝。

只见那瓷片粗糙,釉面也只是普通质地……唯独在左上角显露出来了半个“毕”字,吸引了张青岚的全部注意。

当时场面混乱,他被妖物的巨力击倒、跌坐在地面上,手边的法器符咒零零散散地摔了一地。想要伸手去将附近的桃木剑重新取回来,却在一瞬间,余光瞥到了落在栏杆附近、孤零零的一块瓷片。

张青岚本没有在意这样普通的杂物,正欲俯身抬手,忽然烛火微动,映亮了瓷片一角。

瓷片上的大半个“毕”字字迹歪斜,似乎是用小刀一类的物事雕刻上去的,十分难看。

可也就是这一眼,使得青年脑中灵光一闪,发现了事情的端倪——

那是毕新的字迹。

张青岚同敖战一起去过几次书院,偶尔闲得无聊,便会翻窗进了学堂之中,偷偷翻动几下那些小孩儿的课业字帖,打发时间。

毕新的毛笔字丑得出奇,总会把“毕”字底的一竖带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钩子,次次都要惹得青年发笑。

笑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记得清楚。

只是如今出现在这百花楼中,不免过于突兀。

夜风寒凉,吹拂过浸满海水的衣裳,张青岚将五指合拢,重新攥住了那块浅蓝色的单薄瓷片。

距离海岸边不远处便是镇子,张青岚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脚印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浅坑。

此时已是半夜,镇上的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从巷角传来几声野猫低沉喑哑的呜咽声。

张青岚将湿漉漉的长发重新束起,脚上的鞋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去,赤足走在青石板路上,脚踝处绑着一根红线,线上的金铃在黑暗之中泛着丝缕的金光。

挑了一条近路,张青岚悄悄摸回了百花楼附近。

将身影隐藏在街道的拐角处,张青岚抬眸,探究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百花楼。

发现原本人声鼎沸的酒楼此时已然大门紧闭,楼里的灯烛也灭了大半,变得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丝毫没有之前妖物倾巢出动时候的声势浩大。

回想起在自己从外层高台处离开之前、两方一触即发的场面,张青岚眉头微蹙,只觉得现在塔楼的平静里也带着些许异常。

身上粘腻厚重的湿衣裳吸饱了深夜的寒凉,凉风吹拂,惹得张青岚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揉了揉泛红的鼻尖,青年有些无奈地攥住一边的袖子用力拧干。

大滴的海水落在青砖地面上,布衣也因此变得皱皱巴巴,好在夏夜不算寒凉,张青岚姑且能够忍受。

青年独自站立在巷口,低头摆弄着身上的衣袍。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敲锣打梆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青年男人粗砺的嗓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张青岚眼神微动,登时松开了摆弄自己衣角的双手。一双琥珀一般的眸子紧盯着出现在街头的更夫,仔细观察。

待到那提着梆子响锣的更夫完全现身,一张熟悉的脸孔便映入眼帘——正是在不久之前,被银霜楼老板娘沈春绿带来作证的那个男人。

更夫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当时在百花楼里一直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如今倒是昂首挺胸,手里的铜锣一下一下,敲得十分齐整。

张青岚想要知道在自己离开以后塔楼里还发生过什么,于是耐心等到更夫逐渐走近,找准机会,一把拉住了男人的肩膀,将对方拖到了巷子里。

“啊!有鬼!”半夜独自打更,冷不丁被什么东西大力拽倒,更夫吓得脸色惨白,大叫一声。

张青岚无奈地看着眼前瑟缩成一团的年轻男人,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睁眼。”

“别怕,我是人。”

青年的嗓音音质特殊,带着些许细微的沙哑,语气中的平静无形中令更夫放松了些许。

不多时,更夫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形容狼狈,衣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嘴唇苍白,神色郁郁……更夫瑟瑟发抖,脸色发绿:“你,你这是要干嘛呀。”

“没事,”见已然无法安慰对方,张青岚索性放弃,单刀直入地问:“你知不知道方才在百花楼里发生了什么?”

更夫听他这样问,脸上的表情有有一瞬间的凝滞,眼底划过一片空茫。

随即茫然地后退一步,疑惑道:“小哥……你打听错人了吧,我一个穷打更的,怎么可能进得去这样的酒楼。”

张青岚闻言皱起眉头:“你说你没有进过百花楼?”

“是啊,”更夫看起来比青年更加茫然:“我半个时辰之前才从家里出来,一直在街上打更,从来没有进去过。”

青年听了这话,眼神闪烁几下,复而问道:“那你在附近巡逻,有没有看到那酒楼周围出现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异常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