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王府西南角,地下水牢,一株近乎枯萎的朽木全然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其上覆盖着的清浅水波荡漾,映出星点波光。

水牢直接联通后海,海水腥咸潮湿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牢笼,海浪轻推拍打在生着青苔的石壁上,发出几声闷响。

门口的守卫早早望见敖战从不远处走来,当即打开门锁,用力推开地牢的石门。

挂着以千年玄铁所铸而成的锁链的地牢大门缓缓向两边移动,锁链相互摩擦,酸涩尖锐的响声回荡在庭院里,无端的带出几分寒凉气。

随着“吱呀”一声,惨白的月光沿着门缝倾泻进入,铺陈在向下延伸的阶梯上,显现出地面暗沉堆积的血渍。

敖战面无表情地走下水牢,固定在石砖缝隙之间的火把无声燃烧,斑驳跃动的火光映亮男人线条冷硬的一张脸,衬得他瞳色极深。

地牢并非像想象之中那样逼仄,宽阔清冷,四角点着桐油灯盏,幽幽映亮了由砖石搭砌而成的密闭空间。

囚牢中心落着一个半尺见方的深池,池壁刻着细密咒文,由此联通大海。

深红的缚灵锁将花妖束缚在池水正中,没了幻阵向她供给灵气,姚乙棠一副半人半妖的模样,双眸紧闭,脸上透出灰白的死气。

女人上半身姑且还能保持人形,下半则早早变回盘曲树根。

昏暗烛光下,缚灵锁千丝万缕,互相勾缠交织。

敖战负手而立,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眼尾余光吝啬地瞥向女人一片血肉模糊的胸口,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王管家一早便在地牢里候着,此时躬身跟在敖战身后,低声道:“大人……已经一个时辰了,这花妖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老人低缓沙哑的尾音回荡在空旷的水牢之中,混进浪潮翻涌的汩汩水声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花妖闭着眼,嗓音粗砺,其中透着深深的疲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管家额间顿时显现出几道极深的沟壑来,一双绿豆眼眯缝着,朝着那株海棠花投过去一道锐利眼神:“……你!”

他的修为自是比姚乙棠高得多,对上这百年道行的花妖,也就是一眼的功夫,周身的威势仿佛就能化作实质,压得对方又吐出来一口鲜血。

“无妨。”敖战忽然开口打断了管家的动作,随意摆了摆手,面色波澜不惊:“继续锁着便是。”

阵灵阵眼此时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上古大阵难得,幻阵又是其中佼佼。如今阵法将毁未毁,尚有回收利用的价值,于背后主使而言,敖战这边的情况又不明朗。

因此无论是救人或是弃子,都有前来一探的价值。时机到了,自然有人自投罗网。

听到敖战这样说,姚乙棠才缓缓睁开双眼。

约莫是没了大阵的影响,花妖眼底褪去一层暴戾,整个人自从进了这水牢便变得沉默而平静起来。

借着地牢之中零星的几豆烛火,细细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青龙血脉强悍尊贵,修为高深,化作人形时必然也是俊美无俦,长身玉立。穿着一身黑金广袖锦袍矜贵大气,眼底蕴着的满是睥睨众生的光。

跟她这种半路修炼的花妖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自嘲地笑了笑,压下喉间泛起来的血腥气,姚乙棠缓缓垂眸……却是在收敛视线的最后一瞬间,突然被男人衣袖布面之间、隐隐露出来小半银亮光泽晃了眼。

女人双手猛地收紧,杏眼圆睁,不顾缚灵锁的桎梏竟是猝然向前探身,五指化作利爪、眼看着就要朝着敖战扑抓而去!

海水也因姚乙棠的动作而变得扑簌作响、剧烈翻涌起来。缚灵锁感受到了灵怪出逃之意,血红丝线当即束紧、割裂开花妖皮肉,地牢之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粘腻潮湿的血腥味。

敖战皱眉,下意识地向着侧边移走一步,以避开晃动激荡的海水。

却也恰巧是因为这样的动作,原本便只是松垮挂在男人衣摆处的一小块银饰从布面之间掉落下来,“啪嗒”一声轻响,便安静躺在了地面上。

烛火幽暗跳跃,只能隐约看得出来个如意头的形状,缀着根长而细的锁链,泛起来淡色的光。

“敖战!”姚乙棠大喊,恍若被人拔了逆鳞,目眦尽裂,死死盯着地面上的那块银饰,浑然没了方才沉默淡然的模样。

双目充血,女人秀眉紧蹙,厉声质问:“你身上怎么会有我儿的长命锁?!”沉浸在震惊和恐慌的情绪之中,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敖战眼底同样一闪而过的讶异与探究。

“你,你不要……”愤怒过后,强行镇定下来的花妖收回利爪,眼眶泛着薄红,摇着头胡乱道:“你别对他动手,别杀他。”

弯下腰,敖战从地面上捡起那条平平无奇的银质项链,捏在手里端详片刻。

这项链明显是匆忙之间夹带在自己衣袍之间……敖战回想起最近唯一同自己有过接触的青年,眸色不由自主地暗了暗。

如此想来,长命锁当是他不经意间从张青岚那里带来的。

敖战脸色一黑,心想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当真什么杂碎都往身上揣。

听到花妖语气之中显而易见的退让示弱,男人收回思绪,这才将那长命锁重新攥入手心之中。

“既然如此,”索性将计就计,敖战抬眸眼神如刀,似笑非笑地望向面前的女人:“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便一并交代清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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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乙棠自己的故事其实极为简单,即便是写在纸上,也不过三言两语。

百年之前的烨城还只是个没落县城,姚乙棠那时也还不是个妖怪。

她十四五岁没了爹娘,全凭着平日自己做些剪纸绣花卖钱,还有好心的街坊邻居救济来勉强度日。

时间久了,便成了方圆百里之内最好的手工师傅,无论是窗花绣品还是糖人纸雕,做的东西精美灵动,价格公道。大家也照顾她的生意,逢年过节装点家里的饰品窗花总和她买。

如此过了三年。

哪曾想这样平静和美的生活只也就只持续了这样短暂的三年。

三年后,烨城内迁来了一户富商,富商家里的嫡子某次同她意外相遇,一见钟情。大少爷看上了姚乙棠的样貌,一时动心,随意用了些手段便轻易地把人带回了家。

虽说开头是强取豪夺,可说破了天,姚乙棠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大少爷起初待她极为温柔,出手阔绰,两人甚至一同外出游历,见识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大好河山。

不过两年,姚乙棠便已然沉沦其中无法自拔。甚至即便已然无名无份,也在几年的相处之中爱上了大少爷,甚至给他生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