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小行星的自转周期很短,恒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之下,夕阳如同烈焰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因为大气中温室气体稀少,地表温度降得很快。船舱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游竞不敢再次冒险进入船舱,只能在野外搭起了保温帐篷。

他从食物储存柜里翻出一瓶高度数的酒,给自己和耶戈尔各倒了一杯。仅存的能源非常有限,用酒精取暖是更为经济的做法。

耶戈尔握住酒杯,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小口,不禁皱了皱眉头,他这辈子大概没有喝过这么粗劣的酒,太阳能应急灯发出暗色的光,把他的脸映得绯红。

游竞歪头去看他的脸:“醉了?”

耶戈尔抬头,微微笑了:“我千杯不倒,你不知道吗?”

这并不是胡说,在奥菲斯的上流社会,秘书长耶戈尔的好酒量和雷霆手段是一起闻名的。

在各种私人或公开的宴会上,无论多少不怀好意的人来劝酒,他从来不会因为喝醉而失态,没有政客能从耶戈尔嘴中撬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也没有淑女少年能成功地爬上秘书长的床,酒量好在达官贵人们波诡云谲暗箭难防的小圈子里实在是一个非常有用的长处。

游竞一脸懵地摇摇头,他刚刚喝了一大口,现在略微上头,有些什么碎片在脑子里闪光,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喝酒。”

耶戈尔耸耸肩:“难道不是第二次?”

游竞用力苦想:“你指的是执政院宴会那天吗?那次我们没有喝吧?”他咧了咧嘴,直直地把酒杯伸出去,冲耶戈尔说:“干杯?”

耶戈尔蹙眉,但仍然轻轻地与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好!”游竞那个傻逼,竟然大力地鼓起了掌,接着想要不落下风一样,把自己的酒也一口气喝干,杯子扔到一边。

高浓度的酒精从他的喉咙一路灼烧到肚肠,游竞感觉自己坐不住了,他猛然站起来,握住耶戈尔的肩膀把他也提了起来,对着他的眸子认真地吼:“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吼完了,眼神重新变得空茫,仰脸怔怔地看帐篷顶:“咦,月亮呢?”

妈的智障。

耶戈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喝醉了的游竞拖着手出了帐篷,低温让他立刻打了个冷颤,但是握着他的那个人手心像一团火一样。

“耶戈尔,”游竞一本正经地喊他的名字,“我就要为你死了。”

耶戈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用力地回握游竞,干巴巴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能保证吗,这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答案。如果游竞死了,天琴座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耶戈尔不愿去想,他只知道此刻自己身边的人是活生生的,在寒冷的冬夜里冒着热气。

怎么能去想象他会死。

“但我竟然不害怕。”游竞笑了笑,他蹲下去,坐在地上,“你知道吗,我妈啊,是一个很虚荣的女人,总希望我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儿子比包包和首饰值得炫耀多了;我爸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他已经快老了,只有我能继续他的野心。而你们,你们也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把我扶上执政官的高位,这次更惨,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们的企图心。

“其实我从来都是一个很懒的人,在我看来世界上未必有比玩游戏打篮球更快乐的事情。但作为一个人是不能一辈子只玩游戏打篮球的,人生总是要找到比这更有意义的梦想,我还没有找到,一群人就争先恐后地替我做了决定。我有时候挺害怕的,如果这一生到了头,连自己在追寻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做了别人的工具,那该多他妈窝囊啊。”

游竞转过来,怔怔地看向耶戈尔,问:“现在真的快到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怕了,你知道吗?”

他的脸缓缓地靠近耶戈尔,冰冷的鼻尖碰到一起,耶戈尔睁大眼睛,看着游竞凑近。

在嘴唇将要相触的那一刻,游竞忽然站了起来,冲着天空大喊:“因为我要统一银河帝国!”夜幕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游竞模糊的视线中,逐渐化为白茫茫的一片,他发出一串傻兮兮的笑声,醉倒在冰冷的地上。

耶戈尔眼神闪烁了一下,叹了口气,在空气中化为水雾,他认命地站起来,把执政官半抱半拖、一瘸一拐地拽进了帐篷。

把他扔在外面一晚上,这傻小子肯定会冻死。游竞呵出的水汽在睫毛上结成薄薄的一层霜,耶戈尔伸出手去给他拂掉,游竞动了动眼皮,没有醒来。

第二天游竞跟个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醉酒似乎对他毫无影响。耶戈尔不禁感叹年轻就是好,一觉醒来执政官就又变成了俊爽潇洒的大好青年,一点看不出昨晚的狗熊样。

他醒来的时候,游竞已经在这山上跑了一个清晨,低氧状态下他的脸微微发红,兴奋地对耶戈尔叙述着地形状况,拍着胸脯保证:“计划绝对没有问题,很快我们就能重返文明社会!”

如果昨晚上不是听着他醉醺醺地絮叨了半天“我可能就要死了”,耶戈尔就信了他的鬼话。但是游竞既然已经忘了,耶戈尔也不会拆穿他。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个话题。

临出发前,游竞又教了他一遍枪怎么用,确认射击的地点:“凯哈克是中子流枪,没有后坐力,开枪时不用害怕。到时候这一片地方都得塌,宁可射不准也要站远一点,误差个十几厘米不会影响船舱滚落的轨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游竞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开完枪立刻向后撤,越快越好,不要回头看,跑到绝对安全的位置去,等救援人员来。”

耶戈尔伸出手指,把那把枪紧紧地抓进手里,抬起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简洁地说:“不行。无论你能不能活着回来,我都在这里看着。”

“游竞,你也许不知道,在遥远的群星年代,天琴座曾分裂成无数战乱不休的小国家,执政官也是军事统帅,当城邦中的执政官出征时,首卿要替他镇守城邦。即使今天执政官要去赴死,那么我的职责,就是送行。”

微微的,自谷中扬起的风吹动他一头凌乱的亚麻色长发,耶戈尔笔挺地站在风中,握着银色的凯哈克4.05。经过了两天一夜的流离,秘书长大人现在已经毫无光彩可言,但当他干裂的唇里轻轻吐出坚定又冰冷的语言,这个男人的身影仍然如同奥菲斯至高的权杖,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游竞覆上他握着枪的手,沉沉地说:“好,你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