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绪

夏履回京已有一些时日,不像当初谢璋回京般的小打小闹,这个权倾朝野的镇国大将军,身边皆是处处留心的眼睛。

彭城一事以纪余严身死为终,慕容燕处罚了一干与私吞赈灾资金有关的上下官员,并象征性地罚了失职的大理寺卿。

夏履解决了彭城的长平军,却开始对西北的战事十分不上心,将边关与柔然的交锋全部交给了西北军副统帅孟鸣争之后,安安分分地蛰伏在京。

一日下朝后,慕容燕将景行叫到了御书房,屏退了下人,独留一个服侍在身边的老太监。慕容燕坐在龙椅上,喝了一杯茶,才缓缓说道:“彭城失踪人口之事,沈愈还在查?”

景行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慕容燕打算施些手段。于是点头道:“沈大人坚毅且细心,一定能给皇上一个交代。”

慕容燕淡淡道:“他年纪也大了,你看有没有人能够接替他的?”

他这随口一句问话,言语中却皆是陷阱。

身居高位的人,本能的对身边的人疑虑万分,哪怕是他最信任的景行。

景行想了想,说道:“沈大人为国操劳半生,臣觉得,他应该已有分寸。”

慕容燕笑了一声,道:“你倒推得干净。”

老太监恰时迎合着慕容燕笑出了声,换来了慕容燕的一瞪眼,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没事人儿似地给慕容燕斟了一杯茶。

慕容燕抬手让景行坐于案下,自书案间翻出了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张,差使老太监递给了景行。

景行一目十行地看完,方才凝重地抬起了眼。

只见慕容燕站起身,来到景行身边,淡淡道:“这封手书,是朕在西北的眼线传回来的,他说,夏履一回京,本安静无虞的边关,便又有零星的柔然军队,时常骚扰朕的大渝。”

景行眼观鼻鼻观心,道:“夏将军神武,柔然军皆畏惧他实为我国之幸。”

却见慕容燕冷冷地一甩手,道:“连你也这么觉得?区区柔然怕的是夏履,而不是朕大渝的铁骑?”

景行连忙跪下身去请罪:“臣之意,夏将军乃大渝镇国将军,柔然畏惧于他,就是畏惧于我大渝。”

“罢了,你起来。”慕容燕作了个虚扶的动作,半晌,才回头来凝视着景行,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夏履是待在京城好,还是在西北好?”

景行像是迟疑片刻,才答道:“若边关战事吃紧,夏将军还是回西北镇守比较好。”

但慕容燕似乎不这么想。

他回到了案前,眼中皆是冷然。景行一番立足旁人处境的言论,却让慕容燕本就疑虑重重的心愈发狐疑不决。

最后慕容燕冷冷道:“西北有孟鸣争,就让夏履留在京城,朕亲自盯着。”

景行出了太和宫,陆舟正在宫门外嬉皮笑脸地侯着,见景行出来,连忙迎了上去,道:“怎么样?”

景行嗤笑一声,问道:“手书是你弄的?”

陆舟眉眼一挑,瞧见左右无人,方才轻声道:“半路截的,改了点内容,但大都是实话,柔然确实蠢蠢欲动。”

“立了功,回头让人给你带上好的秋露白。”

陆舟一喜,道:“若真如此,夏履被皇帝压在京城,岂不是气难平?”

“是啊。”景行负手前行,眼前皆是宫墙外明媚的夏日风光,顿觉胸中郁气尽数吐出,“恐怕下一步,皇帝就是扶持新的武将顶替他了。”

陆舟顿时想到一个人:“谢璋?”

景行一顿,回头睨了陆舟一眼:“你脑中除了他就没别人了吗?”

陆舟挠了挠头,没理清其中的厉害关系,只当景行不待见他,遂继续道:“他在军中谋了小职,父辈又忠贞,难道不是最好的人选吗?”

若按照寻常情况,谢璋确实是一颗能与夏履争锋的最好的棋子。

但景行想到这个年纪轻轻便手段了得的青年,眼中蕴藏的心事却犹如迷雾,重重叠叠看不真切。虽说一副纨绔的模样,但景行却硬是从这幅完美无瑕的伪装下,看出了丁点难以言说的哀愁。

这是属于同类人的气息。

于是景行对于陆舟的提议不应允也不拒绝,将还在叽叽喳喳的陆舟扔在了身后,自顾自的上了早已等在路口的马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出了宫,景行撑着身子,半闭着眼养神。

他不愿意入睡太深,一旦被这些外在因素影响自己的神思,他就会陷入长久的恐慌之中。

有些事情,只有掌控在自己手中,方能一览无余。

虽说养神,但到底犹在思虑,景行没觉得解乏,反而整个人更加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掀开车帘。景行缓缓走下马车,一抬头就看见了似是等在门口许久的谢璋,谢小将军。

景行:“……”

也不知谢家的五谷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昨日黄坚强守在门口,吃光了他家的午饭,今日谢璋就站在了同一个地方。

简直一模一样。

景行收回下了一半马车的脚,站在高处浅浅一笑:“谢小将军有何贵干?”

谢璋于是装模作样地学了景行的模样,笑眯眯地说道:“想来找景大人谈谈心。”

景行并不想谈,于是他目不斜视地越过谢璋,兀自进了门。

应付了一上午的慕容燕,景行早就不甚厌烦,自然没工夫再去应付一个难缠的谢璋。

他回房褪了朝服,换上了一身玄色的长袍,束冠成了一把玉钗,随意地将长发缠起,一面随手自案边拿了个小物件捏在手中,一面穿了个木屐,“哒哒”地出了门。

结果一出门,见谢璋已经坐在廊下,甚至还十分惬意地喝起了茶。

景行行至他身边,自他头顶淡淡说道:“谢小将军不怕里面有毒么?”

谢璋回过头来,先是颇为新奇地偷偷打量了几眼景行的装扮,复而才笑道:“景大人没这么狠吧,在自己的茶杯里下毒。”

寻常人在未相识之前,总有那么一段时间的隔阂期,而一旦经过这段期限,那么最终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朋友。

但景行却说不清谢璋对自己来说,是朋友还是敌人。分明一个多月前,自己还盘算着取他性命。

现下却兜兜转转,夏日回廊之下,鼻尖是不知谁种的玉兰花的香,而谢璋却坐在自己寻常坐的位置上,正仰头看着自己笑。

景行觉得荒唐,甚至还有些可笑。

但他还是坐到了谢璋身侧,衣袂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摩擦声。

谢璋一低头,看见了景行腰侧悬挂着一块玉佩,其成色青白,光泽温润,且雕琢精美,细看还缀有点点波光般的斑点。

于是谢璋似是不经意笑道:“这块和田玉质地怕是已至上乘了吧。”

景行俯首瞥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