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柔然

谢璋那日回府之后,细细品味了景行的话音,终于在那些弯弯绕绕的话里,摄取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譬如西北战事不容乐观——驻守兰州的孟鸣争若真能扛得住柔然的军队,也不至于放任柔然王子暗中抵达临安,且朝中没有收到丝毫音讯。

所以谢璋可以确定,夏履已经有所动作。

况且谢璋近日敏锐地发觉到,夏履安插在谢府的眼线,皆有了异动。

一日谢璋遛了黄坚强回府,辅一进门,正撞见近侍温岐从自己卧房里出来。谢璋便随口叫了一声,温岐一顿之下,才屈膝行礼。

谢璋眼神微动,却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你进去干什么了?”

温岐叩首,轻声道:“奉管事之令除了些扬尘,并且置办了些新物什。”

“哦,中秋的准备?”谢璋懒懒地翘首看了眼,似是没看见什么,回过身抱怨道:“夏天还没过完呢,李老就打算张罗中秋了?日子赶着过才好玩?”

温岐将头压得更低,道:“李老说,有备无患。”

“好一个有备无患。”谢璋笑道,“不愧是李老,那便随他去吧。”

他这一番话里有话,硬生生将温岐的身体压得抬不起头来。但这个年纪轻轻就做了谢璋近侍的少年,分明不似他年纪一般那样单纯。谢璋早有防备,便任由他去。

谢璋碍于种种原因,对与景行合作持保留态度,故始终探查不到夏履究竟想要做什么。

直到时光如水,临近中秋,孟鸣争被柔然打得节节败退一事传到临安,亟待派遣一位主将前往兰州之时,谢璋才从暗潮汹涌的朝中,了解了些许他的动向。

早朝时分,夏日清晨的凉意让人惬意非常,但宫门大开,风贯而出,也让衣衫单薄的人无端生了股凉意。

慕容燕手中握着兰州姗姗来迟的战报,眼中蛰伏着隐忍不发的风暴。

有朝臣多了一句嘴,愤愤道:“柔然屡次骚扰兰州边境,怕是早就不将我大渝放置眼中了。”

旁边有同僚偷偷拿手肘撞了下那人,换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慕容燕一眼掠过,目光在众人中淡淡扫视,半晌,沉声道:“夏履呢?”

众人这才在环顾之时,发现这个平日里存在感极强的夏大将军缺了席。有人出列道:“夏将军今日告了假,说病来如山倒,只能在府上休息。”

前些日子在之华公主的笄礼宴会上犹生龙活虎,转眼间就告了病假不愿上朝,又偏偏是在兰州战事吃紧的节骨眼上,朝中存了心思的,都在其中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谢璋微微侧目,看见了景行隐于众人中,目光微动。

按现在这个仗势,恐怕都在夏履的掌控之中。先不论他是否与柔然有所勾结,仅边关骚乱,又恰逢没有合适的主将率军出战一事,就是夏履宣誓主权的机会。

他故意告了病,将一干众人撂在朝堂,对着兰州柔然一事抓耳挠腮,有恃无恐。

他想借此告诉慕容燕,你大渝的边关,没了我夏履不行。

夏履担任镇国大将军以来,便一直在收拢对兵权的控制,现下其实朝中已没有多少能与他相等的武将。慕容燕冷哼一声,对身边的老太监说道:“病了?病了也得来上朝,你带个人,把夏将军请到太和宫。”

太监领了命,匆匆自大殿中央行过,却在与谢璋擦肩而过之时,交换了一个隐蔽的眼神。

慕容燕遣走了大半不相干的人,只留下了几个他自认为信得过的朝臣,然后目光在谢璋身上逡巡片刻,冷不丁地点了他的名。

老太监一去多时,归来时身边却并没有跟着夏履,他颤颤巍巍地躬下了身子,请罪道:“奴才见到了夏将军,可将军病得很是严重,话都说得颠倒不明……”

言下之意就是,不论病重与否,夏履便是摆明了不想搭理柔然的事了。

慕容燕当初压着夏履不让他回西北,现下夏履便借了此事,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话未说完,慕容燕便拍案而起,怒道:“不知哪来的如此凶猛的病,竟让他一病不起?”

几人哗啦啦跪了一地,皆噤若寒蝉。

谢璋却在心底暗道,这夏履仗着功高,便敢在朝臣眼下甩慕容燕的面子,倒真有点不知所谓了。也不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在暗中撺掇。

思至此,谢璋又忍不住朝景行看了一眼。

却见慕容燕冷冷一笑,朗声道:“朕将柔然打得丢盔弃甲之时,夏履还乳臭未干。这柔然是有多大的担子,公然撕毁安平条约。既如此,朕就要亲自教他们畏惧这两个字如何写。”

若是五年前,恐怕慕容燕还有说此话的底气。但近年沉迷求仙问道已经多多少少将他的身子养得气血两虚,若是现下拿予他一把玄铁长弓,怕是也手不能抬。

慕容燕年少时征战四方的意气给了他不知自审的自信,朝臣却没瞎,连忙拦住了他:“皇上万万不可,若临安没有皇上坐镇,会有损国祚的啊。”

慕容燕瞥了一眼说话的户部尚书沈愈,冷静片刻,才转身扶上龙椅,淡淡说道:“其实柔然军的目的,朕知道。”

众人一惊,连谢璋都错愕地抬起头来,听得慕容燕说道:“柔然王的小儿子艾尼,听说之华及笄,想要与大渝和亲。朕不久前收到密报,早早拒绝了他。”

谢璋感觉自己浑身犹如坠入寒风之中,刺得脑中清明如许。连日以来的种种困惑,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笄礼宴会上夏履突兀的行为、偷渡而来的柔然王子、景行突如其来的合作要求以及各方眼线的异动,原来都是夏履与老皇帝之间的来回交锋。

然而这其中,还掺和进了一个两不相帮的景行。

慕容燕仍在说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艾尼不知天高地厚,说要么与之华结亲,要么就拿兰州地界的十座城池交换。”在间隙中他冷笑一声:“呵,谁给他的胆子。”

恐怕是真的有人给了这个柔然王子艾尼的胆子。

慕容燕一言落下,太和宫便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原是此事虽说只是柔然王子搅和出的事,但私底下错综复杂也少不了,便没人敢轻举妄动,生怕触了慕容燕的霉头。

景行在一片寂静中,端着为皇帝分忧的神情,皱眉道:“柔然虎视眈眈,不知分寸,恐怕只有出兵讨伐才能给柔然一个教训。”

谢璋心想,来了,景大人又要开始发挥他精湛的演技了。

然而慕容燕心情不甚明媚,眼皮也不抬一下就骂了回去:“朕当然知道,不用你来告诉朕。”

但夏履装病,自己又不能前往西北兰州。慕容燕心思百转,目光不自觉地就飘至了方才心血来潮让其留下的谢璋身上,随后又被自己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