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战事

每逢节日,谢澄得闲的时候都会亲自做一桌饭菜,与谢璋同吃,这些年来不知不觉中也练就了一身好厨艺。

有人道,君子远庖厨,这时谢澄便会自嘲一句,世间君子遍如繁星,何须多他一个。

于是泛着热气的饺子端上来时,倒是让景行着实吃了一惊。

在最初的尴尬过去后,三人小酌几杯,已至微醺。谢澄与景行交谈着时事,谢璋便偶尔插上一两句。黄坚强已被下人喂饱,正靠在谢璋的腿边打着盹。

屋内明亮的灯光倾洒下来,驱散开深夜冬日的点点寒意。

酒过三巡,谢澄被小厮搀扶着下去休息,仅剩景行与谢璋二人,对坐桌前。

景行的酒量很好,但许是此刻少有的放松,这次久违地喝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谢璋倒是有自知之明,滴酒未沾。

但即便是喝醉,警惕的御史大人,还是没有表露出任何的醉态。只是藏在袖口的手,时不时地撩拨着谢璋桌下的腿,细密的触碰让谢璋忍不住心弦疾颤。

背后还有下人招呼着,谢璋不敢妄动,只是倾身想要朝景行稍微靠近些,然而他辅一抬眼,便是一愣。

景行微阖着眼,脸侧因酒意泛着红晕,平日里凌厉如寒霜的脸,在此刻显得分外柔和。他一手撑着头,侧着身子面着这谢璋,一手在桌下继续撩拨着,且乐此不疲。

谢璋浅笑着轻声唤道:“景行。”

景行抬眼:“嗯?”

看来我当时真的是色令智昏。

谢璋想到。

世间意料之外的惊鸿一瞥,大多都是披着假象的命中注定。

在下人看不到的角落,谢璋暗暗握上景行的掌心,热度**间,谢璋想,以后每一个冬至都要与这个人一起过。

不然孤影长灯,太过寂寥。

冬至过后,雪便成了人间常客。

临安懒懒散散地过了大半个冬日,临近新年时,西北驻军却传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说是常在西北柔然两地走动的一个盐商,有一日点批货款的时候突然失踪,盐商的委托人发动数十人去寻找,终是在兰州与柔然交汇处的贺兰山找到了盐商的尸体。

盐商已死去多日,但杀死盐商的武器还在。那委托人在盐商的尸体上,发现了许多深入脏腑的小巧弓箭。

待人数清,一共有一十三支。

那些小巧弓箭的制式,分明不是大渝兵部造的样式,而经过工匠的辨认,这些弓箭的制作板式,分明是来自柔然的乌尔都王室。

一石惊起千层浪。

这个盐商多年来建立的经济带,已成了兰州商贾中最重要的一条。此番他死在外族王室的手中,便是彰显了柔然王室的狼子野心。

孟鸣争得知后,派遣了使臣前去商谈此事,但柔然王室却闭门不见。一怒之下,孟鸣争打算将此事上报朝廷,等待圣上的决断。然而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回京中,孟鸣争便被柔然派出的杀手刺杀。

驻守大渝西北的统帅被刺,虽说不危及性命,但对慕容王室来说,已是莫大的羞辱与挑衅。

战事如同弓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朝廷的意愿便是一个字,打。

然而这个西北两军的统帅,便成了一个大难题。

未过数日,谢府便迎来了慕容燕的一道圣旨。

颁旨的还是慕容燕身边的徐总管,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谢璋,才缓缓扬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安六年,柔然犯我,国威见侵。今谴谢明镜为西北两军统帅,谢承湛为西北右

军统帅,与柔然一鉴,方扬我国威。钦此。”

念罢,徐总管叹了口气:“两位,受旨吧。”

谢璋压制住心中的震惊,下意识朝自己的养父看去——谢澄面容淡淡,但细看去,眼中分明也是震荡万分。

谢澄离开战场已有数十年了,如今慕容燕一纸诏书,又即将把他带回那些风霜催刮的岁月中。其中深意,谢璋不用深思,便明白慕容燕心中所想。

自始至终,慕容燕还是对他这个亡国皇子的身份有着深深的忌惮,即便几番风云变幻,那颗心却从未变过。

而谢澄这颗棋子,他也必须要用到极致。所以慕容燕以养父之名,牵制着谢璋的一举一动。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说:“谢澄还是对我慕容燕忠心耿耿的,你谢璋休想有任何动作。”

在所有人最松懈的时刻,慕容燕在棋盘上将了一军。

谢璋不甘,愤怒,更多的却是无所适从的茫然。

谢澄老了,他还能穿得起大渝冰凉的军甲,挽得了沉重的大弓么?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多年被圈固在众多文字卷宗中的养父,在接下圣旨的那一刻,却意外觉得胸中燃起年少时驰骋沙场的火热,仿佛天地皆是值得踏遍的至美之地,魂灵里都吟唱着亘古不变的战歌。

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行之不轨的心虚,慕容燕在年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说是为谢璋二人饯行。

这个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身侧只坐着皇后,以及众多皇子。出乎意料的是,身为东宫之主的太子却不在其列。

谢璋微微抬眼看去,慕容燕精神不佳,寡淡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

慕容燕泱泱地与谢澄喝了三杯酒,之后众声便纷然而至。

谢澄与谢璋坐在太和宫中不算隐蔽的一角,不时有朝臣前来敬酒。

不论是召开宴会的,还是受邀参加宴会的,大多兴致不高。于是整个宴会的气氛略显沉闷,好在酒香催人,各人也自得其乐。

谢璋眼睁睁地看着谢澄饮下数十杯酒,忍不住唤了声:“父亲……”

谢澄回过头来,平日里黑沉的肤色在此时竟显得意外红润,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水光。

于是谢璋到嘴边的话便成了:“您高兴便高兴,酒少喝些,伤身。”

谢澄不甚在意地笑了两声,而后被一人拉着踉踉跄跄地离了席。

谢璋叹了口气,带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了殿门。

室外的空气没有浓腻的酒香,也没有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怜悯的眼神,谢璋双手抱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去西北,对于谢澄来说,福祸相依。若此番谢澄能率领西北军大捷柔然,或许慕容燕能让他重新回归战场;而若不能,谢澄面临的,恐怕便是慕容燕移嫁于身的迁怒。

谢璋肩上扛的荣辱本与谢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他自始至终都是这个老人身上的负累。

如果……如果他不是陆闻……

他就能像那些寻常的官仕子弟,趁着大好的年轻时光,或上战场,或入朝堂。在国即将不国之时刻,做一个赤胆忠心的好儿郎。若有幸苟活,便找个农家小院,孝敬他老人家一辈子。

如果他不是陆闻,之华或许就有另一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