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围陷

在谢璋脑海里,关于谢澄最鲜活的记忆,是在这日战时的冬末。

残阳如血,谢澄的身影在漫天的箭雨中,如沧海一粟。

层层的围杀中,谢澄最后拼杀出了一条血路,以几十人之力硬生生将奎尼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为孟鸣争救出谢璋争取出宝贵的时间。

经此一战,大渝的兵力几乎全军覆没。

最后的最后,谢澄浑身无一处完好,一面侧躺在谢澄与孟鸣争的怀中,一面不断地咳出鲜血。

这鲜血像涌不完似的,浸透了谢澄的领口,打湿了孟鸣争的眼眶,亦腐蚀着谢璋心上的方寸之地。

背后的光影被逐渐拉长,追兵像影影绰绰的鬼魅,夹杂着刃光连连,天地间仿若正在经历一场浩荡的劫难。

谢澄气息已出多进少,阖着眼嘴唇却还在一张一合。

谢璋极力抑制住颤抖,伏身去听。

“我知我一直是你……行动的负累……”

鲜血呛得他不住咳嗽,却仍挡不住垂死之人想要将心底话说出口的执念。

“谢家……咳……的忠烈,还是由我一人来成全……百年后相遇黄泉,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谢澄眼中已近浑浊,他徒劳地向空中胡乱地一抓,便被谢澄牢牢握在手中。

于是仿若即将沉入一个美梦般,谢澄满足一笑,最后说出口的声音已如蚊蝇。

“陛下……明镜不忠,但璋儿是个……好孩子。”

谢璋眼眶干涩,喉间翻涌而出的悲恸被压抑成丝线般喑哑的呻吟。

他听着谢澄逐渐止息的呼吸声,一时思绪如麻。耳边是逐渐模糊的厮杀声,不知怎么,谢璋突然记起他第一次见到谢澄的情形。

同样是四面八方的金戈战戟声,他被一双粗暴的手摁在满是血液的地面上。手上沾染的粘稠腥甜而恶臭,吓得年幼的他只知嚎哭。

剑光一寒间,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身前,将他温柔地抱起。

从此在他阴暗沉郁的童年时光中,便永远多了一个宽厚的背影。

而现在,这个背影在朝他挥手告别,在告诉他,你我此生再难相见。

……

许久不曾显形的梦魇又再次出现在谢璋的梦境之中,一时是生父陆裕与挚爱挽手双双殉情的场面——彼时他并非幼童,而是成年后的身长,可皇城的高墙于他来说依旧高耸入云,崩裂开来的血浆溅了他满头满身;一时又是之华在移步轻舞,一身长绸舞得上下翻飞,宛若游鹤。可一转眼,之华已倒在血泊间。

他还梦见景行在朝他笑,那笑容先是明媚,笑得仿佛不是出自景行的脸。渐渐的,开始变得冷漠又扭曲,一双眼中满是阴毒与怨恨。

而后他便醒了过来。

屋内有人守着,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完全。谢璋麻木地撑起身子,也不知是否牵动到伤口,疼得他泪眼婆娑。

屋内守着的人见谢璋醒了,忙不迭地推门而出。不多时,就见孟鸣争一身未换的战服,血气腾腾地朝谢璋走来。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一句也不敢提谢澄的死。

可谢璋却像失了忆般,回头看见孟鸣争眼底的血丝,露出了一个笑来:“你这是几晚没睡?眼睛红得都赶上兔子了。”

孟鸣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别笑了。”

“……”谢璋的笑容蓦然一收,冷冷地看了孟鸣争一眼,兀自下了床。

孟鸣争跟了过去:“虽说现在时机不对,但是我还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谢璋捂着伤口在案前坐下,从杂

物堆砌的桌上翻出一个香囊,紧紧地握在了手心,才抬眸淡淡道:“我睡了几天?”

谢璋重伤刚醒,孟鸣争还担心他因为谢澄的死失了战意。现在看来,虽说他气血尚虚,但脑袋还是清醒的。

孟鸣争这才放下心来,就着积灰的茶壶匆匆喝了一大口水,才道:“你伤势不重,但伤到了筋骨,昏睡了五天。”

“奎尼打到哪里了?”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了。”孟鸣争愤恨地锤向案上,零碎的物件噼里啪啦跳了满地,“五日的时间,雍州已经失守了,这柔然杂碎不知在何处请了个军师,连取我们三座城池,已直奔兰州而来。”

谢璋垂眸不语。

从艾尼冒充乌尔都引谢澄入陷阱开始,柔然的野心就昭然若示。先是借着渝军中奸细的便利,处处比他们先行一步。而后以一招声东击西的招数,引得渝军兵力分散,转而包抄夹击。

在面对谢璋性命之诱惑时,巴尔竟舍得舍弃,转而听了奎尼的命令,对谢澄围追堵截,让整个西北两军没了主帅。

见谢璋不言,孟鸣争默默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彭河一事,是我疏忽了。”

那日在商讨讨打柔然一事时,彭河曾经莫名其妙地闯入过主帅营帐。当时孟鸣争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以为彭河是急于讨功,方才不顾军规。

哪知他生了一副豺狼之心,端的是卖国求荣的心思。

孟鸣争千算万算都没能想明白,当所有将士都在拼了性命保卫家国之时,那些阴邪之辈却挖空了心思残害自己人。

就连……就连身为前朝皇子的谢璋,如今也只是一个守卫故土的将领罢了。

谢璋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他站起身来,缓缓道:“他总归会是一个死人的。”

孟鸣争与谢璋商议了半晌,便听有人在外传报,说是兰州的州府大人求见。

作为西北军的统帅,在兰州城中也是有住所的,然而工部在建造时考虑到军事安全与隐蔽的重要性,遂将其建造在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而兰州城的州府却是建在繁华的市中,一来一回极其遥远。

谢璋旧伤未愈,孟鸣争便找来了一顶车轿,与他一齐前往兰州州府。

行至路边时,谢璋透过窗帘,看到车外本应该繁沸的街头,零散地站着几个摊贩,有气无力地将身体裹在打衣中,丝毫没有做生意的意愿。

昔日商业鼎盛的丝绸之路,如今竟萧条至此。

谢璋看了一眼,便退回到车中,面色沉郁。

孟鸣争叹道:“百姓们大约也知道柔然即将南下兰州的事,纷纷到中原谋求生路去了,之前的贺兰山一役已经让他们生了恐惧。”

百姓担忧的,无非就是衣食住行的琐事,多年来或软弱或武断的朝廷,早就逐渐消耗掉了他们的信任。

可身为将士,却一步也不能退。

谢璋:“我们的兵力还剩多少?”

孟鸣争:“不到三千,粮草也只能最大限度地撑两个月,若要对抗柔然,需要朝廷的援兵。”

谢璋知晓慕容燕久病卧床,如今是景行在摄政主事,关于援兵的事心中便有了盘算。

两人一路走过兰州的街头,满目颓势,孟鸣争索性就将车帘拉下,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