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宋祁(2)(第2/4页)

那时候林舟和张依依都作了最坏的打算:宋祁已经不在了。

冬季的一天,林舟在深夜被电话吵醒,他有一个半丧尸人的急诊,病人指定要接受他的面诊,拒绝与任何其他医师沟通。他和张依依赶到急诊室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模样已经大变的宋祁。

林舟根本不敢相信那位蜷缩在椅子上的人是宋祁。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丧尸病毒剧烈发展之后产生的腐蚀性斑纹,双颊深陷,眉毛完全掉光,眼睛血红,眼珠子是浑浊的灰白色,瞳孔几乎收缩成一个针点。

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他的骨骼脆化状况非常严重,左腿缺失,膝盖变形,双手无法顺利伸展,几乎只能佝偻前进。

他是爬到医院门口来的,在深夜里。医院门前保卫处的人差点以为他是完全态丧尸,已经做好了击毙的准备。

但幸好宋祁还能发声。这是区别半丧尸人和完全态丧尸的简单标准之一——完全态丧尸的声带彻底纤维化,或者出现严重撕裂,他们无法发出完整的、有语义的、可辨别的词语。

林舟和张依依立刻救治宋祁,并把他送入了隔离病房。

因为没有按时服药,宋祁的情况非常严重。林舟和张依依还在他血液里发现了丧尸病毒变异的迹象。

“但我们不确定这是他在他体内发生变异的病毒,还是被外部注射的病毒。”张依依说,“在失踪的半年里发生了什么,宋祁拒绝透露。”

沈春澜忽然毛骨悚然:“外部注射?你们怀疑……有人把已经变异的丧尸病毒注射到宋祁体内?为什么?”

张依依:“为了加快宋祁的衰败过程。简单来说,为了加速宋祁的死亡。”

丧尸病毒一旦感染,就无法再次感染。但变异之后的丧尸病毒具有更强烈的侵蚀性和进攻性,宋祁本身的身体已经习惯了抑制药物,但新的病毒突破了已有药物的作用,林舟和张依依不得不在宋祁身上使用了尚在试验阶段的新药物。

那时候恰好是冬季。冬季是病毒活性较低的季节,不少半丧尸人和地底人都会利用冬季来进行全身检查,免得在检查过程中发生意外。宋祁的隔离病房是单人间,但隔壁病房有一个病人,常常和他隔着房门聊天。

“那时候宋祁的视力已经低得很严重了。”霖舟告诉沈春澜,“而且他无法离开隔离病房,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宋祁已经没有家人。在他被丧尸病毒感染之后,家人基本与他脱离了关系。在他上大学之后,全家人移民海外,并未给他预留任何位置。

林舟曾建议过他联系自己的朋友或同学。但宋祁拒绝了。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林舟低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你们能理解吗?他曾经是人才规划局最有名气的半丧尸人,还是能回母校开讲座的杰出校友,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宋祁的自尊心太强了,但是强自尊的底色往往是强自卑,他用维护尊严的方式来掩护自卑。不敢对暗恋的人表白也是这个原因:他认为对方是哨兵,自己是半丧尸人,能做朋友,但绝不可能成为恋人。就连跟对方袒露自己的心意,他都觉得无法忍受,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恐怖的、具有毁灭意义的事情。包括通知朋友和师长他的状况,这也是他没法接受的,他早就预设了事情的结果,认为自己一定会遭到怜悯和嘲讽。”

于是宋祁在住院期间,基本只与四个人说话:林舟,张依依,主管护士,还有隔壁病房那位来做全身检查的半丧尸人。

那半丧尸人是个老头,讲话稀里糊涂,絮絮叨叨。他成日在宋祁门口流连,总觉得宋祁是个古怪的小伙子,自己应当和他多说几句话。

后来护士把宋祁病床前头的座机电话告诉了老头子,老头子开始和宋祁通过电话来聊天,哪怕出了院也一样。

“那老头没两年就走了。”林舟说。

他和张依依正带着沈春澜和饶星海,前往半丧尸人病区的隔离病房。

隔离病房外面是几个正在值班的护士,一头油光水滑的黑豹正正趴在走廊上,见到陌生人来到,立刻警惕地站起身。

“这是护士长的精神体。”林舟向两人介绍正从护士站走出来的一位女性,“她曾经是宋祁的主管护士。”

黑豹护士显然对宋祁印象深刻,她也是宋祁最后阶段能沟通的人之一。

她至今仍记得宋祁是什么样子。

老头子离世的事情宋祁并不清楚,实际上,当时就连林舟也不知道。他不是老头的主治医生,只是渐渐发现,以往每周六下午都会响起的座机,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

宋祁每周只有周六下午是自由活动的时间。那时候他不会因药物原因陷入昏睡,可以坐着轮椅在隔离病房里活动,看看窗外的景色。

黑豹护士会为他打开窗户,但风会让宋祁脸部发痛,眼睛流泪,宋祁一边忍受不适,一边贪婪地享受着每周几个小时的自由时刻。

他的手指已经基本失去功能,无法使用手机。林舟曾想过截肢后为他安装适合半丧尸人使用的义肢,但检查之后发现结果并不乐观:宋祁的骨头、肌肉和神经,已经无法支撑义肢的运作了。

无事可做,他唯有在病房窗前消磨时间。实际上他也看不到多少,眼球和视神经都已经被丧尸病毒侵蚀,他的视力范围已经大大减损。

他太需要别人倾听自己的故事了。他没有现在,没有未来,只有过去曾经历的一切可以反复咀嚼,供人赞叹。

在那一年春季的一个周六下午,宋祁终于忍不住,按着模糊记忆里的印象,拨通了老头的号码。

电话线没有把他引到老头那边。他等待着,然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非常年轻,非常稚嫩,先说他打错了电话,随后又说自己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学生。

“他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黑豹护士把沈春澜和饶星海带到空无一人的隔离病房。这个病房很少有人使用,但室内干净整洁。宋祁住在这里,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黑豹护士问过他为什么突然心情变好。宋祁说,他打错了电话,但电话里的人和他很聊得来。对方是一个大学生,新希望学院的,他从没去过新希望学院,对这个学校也充满了好奇。他疑心不轻,还用雪人的相关知识小小地试探了一下对方,确认那年轻人确实学过特殊人类相关知识,并且确实是一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学生。

于是之后的每一个周六,宋祁都会拨通电话。

沈春澜站在这病房之中,他想竭力想象宋祁的模样,想象他抱着座机坐在轮椅上,面对敞开的窗户和他已经无法再次触碰的绿地蓝天,按下按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