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教堂仅仅是婚礼仪式的举行场地, 真正的会场是在六国饭店的大宴会厅内。一大早,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陆续进场, 白育昆携夫人笑迎众人, 端得是春风满面神采奕奕。那精神头足的, 教他看起来一下年轻了十来岁。

孙宝婷穿了身鹅黄绸面丝棉旗袍,依旧纤细的腰身被裹得玲珑有致。虽已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 跟身旁站着的严桂兰不像婆媳,浑似一双姐妹。

严桂兰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卷发, 妆容精致。穿的是新做的旗袍:淡粉色的面料,绣了桃红色的牡丹, 金丝银线勾出精细的脉络, 搭着腕上足绿的翠镯,耳畔的白玛瑙,颈上的南珠链, 相得益彰。她笑靥如花落落大方, 十足的大家闺秀气质, 更不失大户人家儿媳的华贵。教没见过她的宾客瞧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那女子是白家老大的媳妇?”洛稼轩问蒋金汉。

打从进会场起, 他这眼珠子就在严桂兰身上提溜乱转,如此端庄貌美玲珑精致的女子,他还真没碰见过。早些年家里给娶的那个小脚老婆, 过门没两年就病死了。再往后也没续弦,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就东一个相好西一个傍尖儿的混着。没一个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都是些不守妇道或者下过暗门子的胭脂俗粉。

蒋金汉正往嘴里塞点心,听着他的话,不屑反问:“怎着,你瞧上人家啦?”

“她要是有主我瞧上有啥用?”洛稼轩冷嗤,“不过话说回来,你瞅她那脸蛋儿,虽然扑了粉白嫩白嫩一掐一出水儿似的,可唯独缺了点光儿,这一看就是男人没喂饱哇。诶我听说白家老大结婚十年无所出,是不是他不行啊?”

蒋金汉差点把嘴里的点心给喷出去,回手就给了洛稼轩胳膊一巴掌:“你小子别他妈胡说八道,今儿是来吃人家喜宴的,你丫别找不痛快!”

“我他妈当然不痛快了!”

洛稼轩心说老子赔了他妈五千现大洋的礼金呢!操他姥姥的。白翰辰倒是应了他兵工厂的一成股份,可二十万投进去,还没瞧见回报呢。自要不见着现钱,他这身上就痛快不了。

所以今儿个来吃喜宴,他把家里人全拉来了:他爸,他爸的六房姨太太,六房姨太太生的九个小兔崽子,要是他妈还活着也得给拉来。还有副官勤务兵及其家眷之类的,浩浩荡荡小三十口子,刚进酒店大门时,那阵仗给门童都惊着了。

到时候光他们一家人就能占三桌,吃,中午吃完晚上吃,宵夜接着来。五千现大洋呢,不他妈都吃到扶墙出去,他以后把洛字倒过来写!

躲在宴会厅小包间里歇脚的白翰宇浑然不知自己和媳妇正被多少人品头论足,他也没那个心思去考虑。早起严桂兰伺候他上身那套专事重大场合的西服,结果裤扣死活系不上,最后是严桂兰拿针线给他绷了几道才勉强能出门见人。

他疑心严桂兰已经看出点什么了,但是转念一想,除了弟弟弟媳没人知道他的秘密,便是疑心也不会往那上头疑。只是就像白翰辰说的那样,再过个把月,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胖”的不正常,饶是马褂下摆再宽绰,也藏不住个活生生的娃娃。

白翰辰跟他商量的计划是,太原分公司的经理之位打从把徐经理扫地出门后就一直空着,由一位副理代理,到时候让白翰宇以考察人员工作之名去山西,躲上俩仨月。把孩子生下来托付到事先找好的人家,等过个两三年,金玉麟的事在老爷子心里头淡了,小娃儿也会跑会叫人了,再给接回来。

真相大白时必然会掀起波澜,但动静肯定比眼巴前儿说出来要小得多。白翰宇一向信任弟弟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且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当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可于严桂兰那,他始终满怀愧疚。早晨看媳妇打扮得精巧细致,简直像是她今天要出嫁一般,不禁让他想起当初刚娶对方过门的日子。虽说他对严桂兰从来只以兄妹之情相待,然父母之命不可抗,媒妁之言不可欺。娶进家门便是自己的媳妇,作为男人没有不疼爱枕边人的道理。谁承想新婚之夜他折腾得浑身是汗却力不从心,对着那羞涩得不敢拿正眼看他的娇妻,半点儿冲动也没有。

打那天起,男人的那根脊梁骨在媳妇跟前再也直不起来了。越是着急上火越不行,有时好不容易硬起点儿来,结果刚一叩门就软了。严桂兰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羞涩变为疑惑,殊不知这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仿若如芒在背,利刃剜心。

他开始躲着对方,白天上班眼不见心不烦,可晚上回家,每每严桂兰喊他去睡觉便如坐针毡。到后来只好找了个借口,搬到别的房间去睡了。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老爷子来问。当着父亲的面,那无尽的耻辱感让他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

当白育昆终是从儿媳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教大夫过来给他把脉抓药后,他那身为男人的自尊心终是碎得一点渣都不剩。重重重压之下,就只有戏院里舞台上那些虚构出来的人生悲欢能暂时帮他逃离现实。

将近十年的光阴,他亲眼看着、亲手捧着金玉麟从一个只能演小丫鬟的龙套一步步成名成角儿。他把对方当成了自己,幻想在那戏台子上唱念做打,惹得台下连连叫好的名伶是他白翰宇。又想倘若他真是那崔莺莺、那虞姬、那杨贵妃,哪能没有张生楚霸王唐玄宗伴与身侧?何苦要他拖着个废物般的躯壳,忍受这般煎熬的人生!

情到深处无怨尤,人事沧桑却何求。十年如一日,他默默端坐于专属“白家大少”的位置上,不动声色,不露喜怒。每每隔空与台上的人视线相触,他也只当没看见那双眼中流露出的仰慕之情。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纵是有万般的心思盘亘于胸,却教他给裹得严严实实,绝不肯给那条吐着毒信的蛇露出哪怕半片鳞。

然而长久的坚持终是毁于一旦,开了闸的欲念犹如决堤的黄河水,奔腾咆哮。沉沦在金玉麟的怀中他便忘了一切,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想起。他是虞姬,他就是他的霸王。有那么几次,当一切归于平静,他在炙热的怀抱中空虚地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宝剑,总有冲动起身将它摘下,尔后用自己滚烫的血来祭奠这份不该存在于世的情。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唯一吃惊的便是自己并不过分震惊。原来一切皆有因果,他的人生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残缺不堪,他的尊严并未化作齑粉。只是他与金玉麟的这段情并不会因此而被祖宗家训以及世俗眼光所容,该面对的还需面对,该承担的必得承担。

他不恨父亲的铁石心肠,只恨自己没能在那条毒蛇破壳而出时,亲手把它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