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宛平丢了, 重兵压近,战争的阴云笼罩北平上空。

望着空荡荡的教室, 付闻歌怅然叹息。国难当头, 年轻人爱国的热血沸腾了。征兵站前人山人海, 再细瘦的臂膀也誓要撒尽最后一滴鲜血捍卫国土。

作为立志在战场上挽救士兵生命的医学生,他何尝不想贡献自己的力量, 但现实情况不允许。不过他还是陪着陈晓墨和周云飞去了征兵站,可惜征兵站不收他们这样的。幸而各大医院均进入了战备状态, 扩招有医学背景的临时人员。

看着周云飞和陈晓墨均在臂弯套上白底的红十字标志,付闻歌不禁有些激动, 反复叮嘱他们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付同学?”

付闻歌转过身, 看清喊自己的人未免惊讶:“理查德神甫?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征召一些志愿者,现在有难民进北平了,教堂那边在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理查德一贯挂着笑容的脸此时略显凝重, “你也来报名?”

“我……”付闻歌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我倒想, 可惜……”

理查德了然地点点头:“如果你实在想帮忙的话,到教堂来吧, 跟严女士一起,她也希望能出一份力。”

“桂兰姐?”

付闻歌倍感意外。想来严桂兰平时连和陌生人说话都害羞,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能挺身而出。然而放眼望去, 年长的年幼的,男的女的,每个人来这里的人都期望能贡献自己的力量。诚然, 就是依靠着一份份微薄力量的积累,才能筑起坚不可摧的长城。

匆匆一瞥,他在人群中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赶忙向理查德点头致意,朝征兵处那边走去。

“翰兴?”付闻歌按住白翰兴正要往征兵名册上签名的手,“你哥知道你来这么?”

白翰兴稍稍一怔,放下笔把付闻歌拉到旁边,恳求道:“千万别跟我哥说,他肯定不答应。”

付闻歌也没打算眼睁睁看他去送死:“翰兴,你才十七,而且没受过任何军事训练,你知道上战场意味着什么么?”

白翰兴垂头不语,盯着脚下被日头晃得白花花的地面,耳边依旧环绕着同学们慷慨激昂的誓词。上战场意味着直面死亡,道理大家都懂,然而未见事实迫近到眼前,很少有人能真正体会得到那有多么残酷。

见他不说话,付闻歌柔声劝道:“去跟你哥谈谈,他要是同意,我绝不拦你。”

白翰兴摇摇头:“他连军校都不让我报,要知道我想当兵,肯定得把我锁家里。”

“他也是为你好,听话,翰兴,跟我回家。”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白翰兴的目光坚定而执着。只是一瞬间,付闻歌忽觉那个在饭桌上、书房里跟自己笑谈理想的男孩长大成人了。迟疑片刻,他抬手拍拍对方的手臂,叹道:“翰兴,国家危在旦夕,是需要每个人都出力,但……想想妈,爸才走没多久,要是再失去你……知道么,你被绑走的那几天,妈不吃不喝,好容易合眼休息几分钟又被噩梦惊醒,撕心裂肺地喊你的名字。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要她的命么?”

“……”白翰兴握紧拳头,眼眶微微发红。想起自己当初回家那天孙宝婷抱着他哭得声嘶力竭的模样,坚定的目光稍显动摇。L2T4

就在付闻歌想继续劝时,忽听他道:“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死了都会有人为他伤心……时不我待,而且既然你也来了,该是能理解我。”

付闻歌当然理解——满腔报国志,他又何尝不是?

没等他再说话,白翰兴毅然转头挤进人群,飞快地在征兵名册上签下名字。惦着孩子,付闻歌没敢和那老些人狠挤。当他好容易再次把白翰兴从人堆里拖出来,却见对方手上已经拿到入伍的文书。

尘埃落定,戳在热气逼人的日头下,付闻歌紧紧抱住白翰兴的肩膀,眼泪滚滚而出。

“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你说翰兴去哪了?”

回家听付闻歌说弟弟参军了,白翰辰勃然大怒:“他才多大?中国男人没死绝呢!还他妈轮不到他去扛枪!你怎么不拦着他!?”

“小点儿声,还没跟妈说呢。”付闻歌倍感无奈,“你弟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我能拦得住他?”

这时白翰辰突然反应过味来:“你去征兵站干嘛?”

“陪晓墨他们去的,现在这样谁能收我?”付闻歌翻楞他一眼,“碰见理查德了,他说到时我可以去教堂帮忙。”

额角又添一根青筋,白翰辰甩手道:“好好在家待着!”

“桂兰姐也去呢……”眼见白翰辰跨步出屋,付闻歌追到门口喊他:“你去哪?不吃晚饭了?”

“去军管处!看那臭小子给分配到哪去了,说什么也得给他弄回来!”

“……”

付闻歌心说你弟要能跟你回来才有鬼。

征兵名册并没有报到军管处,而是呈交给地方驻军了。白翰辰通县南苑西苑北苑各驻地转悠个遍,跑了溜溜一宿也没找着白翰兴。后来听说可能随队去天津新兵训练营了,又赶紧往天津扎。

几万新兵被派遣到华北各处,名册随着队伍走,要是不在天津,还真不一定能去哪。

兄弟俩一天一宿没回家,孙宝婷坐不住了,吃晚饭时问付闻歌:“闻歌啊,你知道翰辰跟翰兴干嘛去了么?这一天一宿不见人,也不跟我说一声。”

付闻歌只觉一口饭菜噎在喉咙里,赶紧端起汤碗顺下去,忽闪着眼神把事先编好的理由说给孙宝婷听:“翰兴跟同学去参加抗议活动,翰辰说是去找他了。”

“哎呦,这怂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孙宝婷撂下筷子,一点儿食欲都没了。不是说她不懂得少年们的热血爱国志,清王朝即将倾覆前对革/命/党最后的残忍是她亲历过的。那些被禁锢在囚车里游街年轻人,有的还没白翰兴大,却可以抱着坚定的信仰慷慨赴死。

当初白翰辰念大学时带着同学们上街请愿停战被抓,她就过了好些天提心吊胆的日子。现在小儿子也跑去折腾,真不知道她这根秧子上结的两个葫芦怎么一个比一个拧。

她又提醒付闻歌:“你可别跟着瞎凑热闹啊,都什么月份了。”

“知道,妈。”

付闻歌赶紧点头,然后朝严桂兰那边看去。严桂兰白天一直在教堂里,帮着安置那些因家园被炮火毁掉的难民。他也想去,可一想到白翰辰那急赤白脸的模样,只好跟家乖乖待着写论文。

严桂兰心领神会,往小婆婆的碗里擓了勺豌豆肉粒,宽慰道:“婷姨,您别担心翰兴啦,那孩子虽说年纪小,可主意大,在外头吃不了亏。”

“就是因为他主意太大了我才担心。”孙宝婷说着,掂起帕子按按发红的眼角,“老爷走了,剩他们兄弟俩给我,这要再有个好歹还让不让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