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曙光初露,昨天动作和说话量远超份额、今天只被允许说一百个字的周晋珩拧着脖子看易晖坐在床边玩手机,有苦难言。

易晖再次点开江一芒发来的截图,接着往下翻。周晋珩好奇他在看什么,伸长脖子张望,被易晖发现了,一个凌厉眼刀飞过来,周晋珩无奈地躺了回去。

到了可以说话的时间,周晋珩惜字如金:“不疼了,望批准多说几句。”

易晖掰了瓣橘子塞周晋珩嘴里:“昨天晚上还说疼,这么快就好了?”

周晋珩能用肢体语言就绝不说话,点头道:“再来几片,还要苹果。”

对于他突然这么听话,喂什么吃什么还主动要,易晖心生疑惑。到中午用饭前,今天第五次扶周晋珩下床如厕,易晖才恍然大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

病房卫生间狭窄,易晖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里面,两人只好紧紧挨着。周晋珩还五次三番站不稳,身体一歪就倒在易晖身上,顺势埋在他颈窝里一通乱蹭,嘴唇数次吻过耳垂,弄得易晖脸红心跳,还被巡房护士问是不是发烧了。

对于这种耍小聪明的登徒子行为,易晖当然不能听之任之。午饭就没给周晋珩多喝水,下午周晋珩狂指自己的嘴他也没给水果,弄得周晋珩垮着嘴角可怜巴巴,仿佛下一秒就要飙泪。

易晖不知他这模样是不是演出来的,只觉得有趣得紧,躲在手机后面偷笑。

原本此次禁言至少要实施到下次拆绷带换药,没想到晚上杨成轩的再度造访打乱了计划。

进门的第一句话就如雷炸耳,杨成轩不是征求意见,而是用知会一声的口气道:“我要带他去美国。”

易晖忙问:“去美国干什么?他同意吗?”

杨成轩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治病,治好了就念书,我跟他一起。”

“那病在国内就能医好。”周晋珩开腔道,“来回折腾,反而不利于治疗和休养。”

这正是易晖想说的,他看向杨成轩,希望他给出一个这么做的正当理由。杨成轩沉默半晌后说:“我不能再把他丢下了。”

周晋珩嗤道:“终于想通了?”

杨成轩不点头也不否认,只说:“不能再把他丢下了。”

易晖看他现下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登时心火上涌,腾地站了起来:“一会儿让他走,一会儿又要把他捆在身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究竟把他当什么?”

“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杨成轩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一定不会……”

易晖接话:“一定不会丢下他,不会让他变成这样?”

杨成轩点了点头。

“不,重来一次,事情还是会变成这样。他在你心里有位置,但分量不够重,随便设置一道阻碍都能让你舍弃他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现在他把你忘了,可以无牵无挂地生活,你却非要他想起来,说到底你不是为他好,只是想自己心里好过一些罢了。”

听了易晖这番话,杨成轩面色煞白,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坚持要带唐文熙走。周晋珩在易晖的搀扶下坐起,仰靠在床头说:“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要带他走,首先要得到他以及他家人的同意,还有,你考虑过你家里的情况吗?你有把握让父母接受他吗?如果你打算藏着、瞒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我劝你还是尽早打消念头,你玩得起,他玩不起了,这次的结果你也看到了,难道你还想看着他再一次放弃希望,一心寻死?”

杨成轩被噎得一哽,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人走后,易晖弯腰铺床,把昨天刚搬到周晋珩床上的枕头和毯子撤回沙发床,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一个眼神都没给躺在床上的病人。

周晋珩心知刚才的话牵起了一些糟糕的往事,他在心里把杨成轩臭骂一顿,嘴上却不敢造次,在易晖铺好床起身倒水时,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晖晖?”

易晖不理他,倒完水就往嘴边送,周晋珩来不及出声阻止,抬手便去抢那杯子,结果易晖一口没喝到,热水洒了周晋珩满手。

虽然是从保温壶里倒出来的水,但放了有一段时间,烫嘴是肯定的,却不至于把人烫伤。易晖刚才急于遮掩自己的异样,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局面,急忙拿毛巾给周晋珩擦手。

他垂着脑袋擦得仔细,擦到第三个指缝,一滴眼泪吧嗒掉在周晋珩手背上。

装哭不成反把人弄哭的周晋珩慌了,拉着易晖的胳膊就把人拽到怀里:“怎么了,怎么哭了?”

“坏人。”易晖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你们都是坏人。”

周晋珩当即愣住。

“坏人”这个称呼他并不陌生,从前的小傻子被他逗弄急了就会喊他坏人。易晖不会骂人,认为“坏人”就是世界上最狠的骂人的话了,可每当周晋珩无所谓地承认自己是坏人,易晖又傻眼,磕磕绊绊地说:“坏人……是要挨打的哦。”

许久没有听到如此幼稚的骂人,周晋珩心神震动,情不自禁地说:“再叫一句听听?”

易晖自知未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丢脸,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又被周晋珩捏着下巴转回来。

“我是坏人,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周晋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浮于表面的喜悦褪去,徒留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骂我吧,怎么高兴怎么来……只要你高兴。”

这回轮到易晖怔住了。

是啊,他回想从前会伤心,周晋珩又何尝不会难过呢?遗憾和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也是最折磨人的东西,周晋珩的痛苦藏不住,他全部都亲眼看到了。

挣出一只手,易晖没打他,自己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闷声道:“你不是坏人。”

周晋珩被他的反复无常逗笑:“刚才还骂得起劲,现在又不认了?”

“你知道改了,”易晖噘着嘴咕哝道,“你跟他不一样。”

喉结滚动几下,周晋珩手上使劲,又将易晖拽进怀里。

“欸,你的伤……”

“好,我先不做坏人。”周晋珩深吸气,在易晖看不到的地方眼神变得尖锐冷冽,“我先把所有伤害过你的坏人一一解决掉,然后,你再给我下判决书,再决定要不要打我,好不好?”

易晖当他刚解禁胡言乱语,没把这话放心上。

等到警察那边来电话,说又查到一个指使歹徒的主谋,并且有足够充分的证据可以起诉他,易晖呆了半晌,回到病房见周晋珩若无其事地吃苹果,话几次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周晋珩交际多,人脉广,足不出户就把事办妥一点都不稀奇。只是他居然会舍得对那个方宥清动手,这一点易晖还是不太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