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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开了春,倪家连续开过两次家庭大会,倪老爷决定留沪。唯有三女儿,半年后举家赴港。又过月余,土改开始了。倪老爷先从的商,后买的地,被定性为工商地主,而非地主工商,因此逃过一劫。他为表示感激,向国家捐了一架战斗机。

一时纷纷捐献。佘太太卖了黑色雪佛兰,拿出陪嫁首饰。佘恩宠响应“糖果捐飞机”,将所有零用钱,换回一朵小红花。宋梅用攒了两枚银圆,捐出一枚。毛头也按捺不住,想把皮鞋捐了。夜校里只要钱,不要鞋。他便将鞋义卖,得了五万元,拿去捐掉。佘太太说:“毛头是个懂事体的好小囡。”送了他一双新鞋。

毛头长高了,喉咙变粗了,正是浑身劲道没处使的年纪。土改、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满世界的震荡,都似与他相关。一阵子想要参军,宋梅用说:“你以为打仗是闹着玩吗,子弹不长眼睛的。你要在我手里有个长短,你爸会从阴间爬出来跟我算账的。”

他又想参加训练班,学习布告写作,说夜校同学都去了。

宋梅用问:“什么布告?”

“枪毙反革命的布告。写得群众能看懂,又知道反革命多坏,学问大着呢。”

“杀人的事体,不要瞎掺和。”

“杀的不是人,是反革命。”

“杀人就是杀人,我们小老百姓,不去故意犯法,却也别到处得罪人。”

一日公审反革命。宋梅用锁了铁门,不让毛头出去凑热闹。毛头到阍房找阿方,不得。在屉柜里搜寻铁门钥匙,也不得。便扯了把椅子,闷坐下来,在桌面上乱翻。翻到一支毛笔,把笔头舔软了,扯过福音单张,给耶稣像画了胡子和胭脂,添了个毛泽东式发型。他拎起单张左看右看,嘿嘿笑起来。又打开硬精装的《圣经》,在插图上涂抹,涂过几页,笔墨浅淡了,索索然盹过去。

未几,惊醒,见阿方站在身旁,捋抚着被涂抹的插图。毛头道:“你去哪里了,钥匙呢,钥匙,钥匙,快给我。”阿方掏出钥匙,又拉住毛头,双手戳戳画画。毛头不理会他,开了铁门,径直往车站跑。

公交车久等不来。终于来了,又开得慢。他车头车尾乱钻,引得乘客纷纷詈骂。只得站定下来,急煎煎往外望。车窗景物密致起来。马路、房屋、树木、街铺、行人,都蒙着一层灰,无声地往后退却。它们看起来,仿佛处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游街示众会经过福州路吗?仍旧在闸北公园枪决吗?反革命长成啥样子?是否也站在卡车上,反剪双手,背插亡命牌?毛头动用想象,一点一点拼出图景。忽而意识到,这不是想象,是亲眼所见。他正在回到从前,赶往观看杨仁道受刑的路上。

毛头即刻跳起来。仿佛鞋底有火,烙着他的脚。“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车开着呢,到站才能下。”

“啥时候到站。”

“早呢,刚过站。”

一个壮汉敲他头挞,“小赤佬,老实点。”

毛头钻过他的腋下,挤到车门边,面孔朝外,确定没人看见,这才任由眼泪流下来。公交车停了下来,乘客齐齐往前倾轧。毛头一手抓住拉杆,一手攀牢车门,往车头方向张望。他们吃了一个红灯。

似乎过了很久,交通控制亭里的人良心发现,将灯色翻了绿。车流仍旧不动。乘客们猜测,前头有车掉了辫子,很快发现不是。一个尖锐的女声遥遥传来,“清一清,算一算。”更多声音卷裹起来,歌唱声,锣鼓声,喇叭声,鼓掌声,孩子哭闹声,人群呼喊声,跟流动戏台似的,由远及近。

车上骚动了,纷纷往门窗边挤。但见马路对过人头麻麻,挤得交通瘫痪了。几辆卡车陷在人群中央,车上的民兵不停用枪托敲击扒住厢沿的手。内圈看客松了手,朝后退,外圈看客仍朝前头挤。跺着蹦着,推搡踩踏,越发喧起来。

场景是熟稔的,角色却有变化。毛头觉得自己不是底下看客,而是卡车上的人犯。他们隐绰绰的面目,每个都似杨仁道。他啊呀哭出声,返身挤离车门,双臂游泳似地抡摆,激得周围乘客咂咂抱怨。

游街示众的队伍过去了,车子开动起来。乘客们议论不已,有说政府了不起,跟捉虱子似的,一夜捉出那么多反革命;有说全靠群众揭发;有说上海人最规矩了,反革命都是外地逃来的;有说上海放手不足,挨了批评,这才开始杀人的;有指示了,杀反革命比下场透雨还痛快,该杀,杀得好;更有人随了游街歌声,哼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毛头熬到进站,冲向车门,跳将下去,顾不得崴了脚踝,忍痛往前猛冲。

这是一天最暧昧的时刻。太阳初沉,月亮乍升,两轮金白色,悬于天空对角。行走在地上的人们,显得纱蒙蒙的。中山装、列宁装、工装裤。蓝的、灰的、黑的。悄然之间,世界不再是彩色的了。

毛头时快时慢,游游荡荡,不觉到了老虎灶,定在马路对面。他想起烟熏火燎的旧日子。幼年毛头不喜欢宋梅用买的玩具,也不爱和小伙伴玩。忙完大人交代的家务后,便蜷在茶堂角落里,摆弄一只杌子。伸脚插至横枨下,把杌子挑翻过去。另一脚将它挑回原位。再双脚一夹,让杌子腾空起来。玩到大腿酸麻了,便拢起手来,跟个小老头似的,觑着这个与己无关的世界。

老虎灶的门,时或被客人推开,时或又关上。灶内显出一个人影,半截皂色爱国布,一头青渣渣的短发。那是杨仁道,在倒水、劈柴、清洁浴盆。他脖子缩了,肩膀拱了,踽踽有了老态。他呼喊毛头时,总是拖长尾音,有时溜出南通话,“那抗子唉”。

那呼唤勾着毛头,径直穿过马路,把一片急刹车声甩在身后。裁缝铺没有开张,毛头并不意外,现在没人再穿资产阶级衣服了。他推推排门板,朝缝隙里张望,正想绕到后门去,袖管被人拽住。

“毛头吗?啊呀,真是你,早看到你了,站在对马路,张呀张的。怎么了,你忘记我了吗,我是江阿姨啊,以前常来泡开水的,跟你梅阿姨顶要好了。”

毛头淡淡道:“江阿姨。”

“不得了,不得了,才过几个月,长得这么高,这么结实了,”江阿姨捏捏他的肩,捏捏他的手臂,“咦,怎么嘴上一团黑,刚吃过墨水吗。哈哈,有没有再上学。”

毛头嗯一声,擦擦嘴,低了头,双脚磨蹭地面。

江阿姨也低下头,“呦,穿上皮鞋了呀,擦刮里新的皮鞋,日子越过越好啦。那时我就跟人说,毛头面相好,一看就是要享福的。你们现在哪里享福呀,你梅阿姨是不是又嫁人了。嫁个有钱心善的,养着你们几个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