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囚(第2/8页)

下一个山脊那边是一片青绿的牧野,牧野逐渐延展,没入林间。达尼罗拿起双筒望远镜,审视划穿牧野的林地。他们快步前进,不知怎么地,行动相当滑稽;他们弯下身子,状似蹲伏,东歪西倒,脚步凌乱,好像辽阔的牧野蜷缩成一个狭窄的隧道。每逢风吹草动,或是小鸟的黑影掠过大地,科里亚的心中就涌起一阵恐慌。他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试图压制潮水般的惊恐。过去一年来,他变得非常不信任辽阔的空间,如今他连走过一块跟一扇木门同样大小的空地,心中都不禁暗想自己是否踏进狙击手的射程。

当他们走到林木线,达尼罗忽然举起一只手臂,神情戒慎,双唇紧闭。

科里亚吓得发呆。

达尼罗放了一个屁。

“浑小子。”科里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紧握达尼罗的肩膀。“我还没被叛军抓到,你就会害我心脏病发作。”

“糟了。”达尼罗说。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孔——他经常眉毛一斜、嘴角一扁、脸颊一沉,活脱脱像个信手画出的妖魔鬼怪——突然全都垮了下来。

“别闹了。”科里亚说。

“你没机会心脏病发作。”达尼罗朝着森林点点头,科里亚瞥见林中十二个叛军围在营火的余烬旁,右手握着步枪,左手端着一碗荞麦粥,达尼罗那声响屁显然引起他们的戒心。十二支枪管同时瞄准科里亚,枪口朝上,紧盯着他。越过牧野之后,他心中的恐惧原本已经慢慢松手,这会儿再度席卷而至,紧紧掐住他的胸口。

当他们丢下军用帆布袋、举手投降,叛军卸除他们的武器、弹药、皮靴。帮科里亚搜身的军人遗漏了藏放在他衬衫口袋里的卡带,叛军们一脸浓密的胡须,身材瘦高,脚上的橡胶和皮革便鞋点点泥印。一人系着草绿的头巾,头巾上写满龙飞凤舞的阿拉伯文。一人拍拍科里亚的小腿,搜寻藏匿的随身武器,这人一口好牙,科里亚从没看过如此整齐、如此洁白的牙齿。最瘦小的小伙子一对杏仁般的双眼,还没有长出跟叛军一样的大胡子,但是科里亚知道小伙子打心眼里已是一个叛军,就像他早在碰都没碰手枪之前,就已担心自己有能力杀人。

“佣兵。”叛军们耳语。从两人的刺青和黑色无袖衬衫判定,达尼罗和科里亚显然是佣兵,而不是奉召入伍的军人。奉召入伍的军人都是训练无素、惊恐万分的少年,若是落到叛军手中,叛军对这些新兵通常比较宽容,被捕的佣兵就不一样了,因为佣兵们全都表现得像是枪法不怎么样兰博。

一个瘦高、沉默、穿了连锁超市运动衫的男人踢踢科里亚的双腿,拿根铁丝把他的手腕绑在身后。他躺在地上,达尼罗躺在他旁边,年纪较轻的叛军们在后面详查他们的私人物品。高个子始终守在他们身边。我们今天必死无疑,科里亚有此领悟。但他心中没有惊恐,也不感讶异,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像潜入水中、在漆黑的水面下待了好久之后,这会儿终于浮出水面、头一次吸气。

高个子把两个运尸袋摊放在科里亚和达尼罗面前。“钻进去。”他下令。

达尼罗开口陈情,但是步枪的枪托很快就朝向他的太阳穴一击,打断了他的哀求。科里亚看着两个年纪较轻的叛军把达尼罗压入黑色的运尸袋,好像胡乱折起一件劣质的西装、塞进装衣服的塑胶套。另一个运尸袋横置在路上,袋口大张,他叹口气,双脚先踏入袋中。有人拉上拉链。

他们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在此同时,叛军们却在聊天。科里亚被困在运尸袋里,热气无法散出,整个该死的塑料袋闻起来像是他的臭皮靴。拉链有个两厘米的缺口,他把嘴巴凑过去,好像吃奶一样用力吸吮。他一直等候筛撒土石、铁铲敲击岩石的声响,当几双强健的手拉起运尸袋的四角,他的喉头一紧,心中暗想:时候到了、时候到了、时候到了。但他没有直直坠下,反而被抬了起来。他感觉身子下面不是泥土,反而是卡车的压纹塑胶车板。

引擎啪啪启动。绝对是德国制造。卡车猛然晃动,往前行驶。

时间一秒秒延展,周遭闷热漆黑,科里亚发现自己猜想着达尼罗的老婆在做什么。她在哪里、她身穿什么、哪些思绪飘过她的梦境。他们小队只有四个人结了婚,他们的老婆也成了大家共有。这四个身居西伯利亚小镇的太太们绝对不知道自己竟然多了好几个夫君,她们也无法想象这些她们绝对没机会碰面的士兵竟然思念她们、爱恋她们。有些人写了始终没有寄出的长篇情书。有些人重立遗嘱,把他们为数不多的财产,比方说一把猎刀、一条弹药袋,留赠给仅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女人。达尼罗的老婆在伊尔库茨克出生长大,爷爷据说曾帮一位领导人修过一次八字胡。她小时候想拉小提琴,但是小提琴老师一看到她跟雪茄一样粗短的手指,马上建议她改吹伸缩喇叭。当伊尔库茨克面临食粮短缺的危机,伸缩喇叭说不定救了她一条命:一些大人物们希望身强力壮的号手们随时待命,万一某位莫斯科的官员来访,党团才可以奏乐欢迎,因此,她得到额外的配给,小提琴老师反而挨饿。她有一双濡湿草地般的绿眼和一组天光般的迪斯科灯组。从小到大,她爸爸始终告诫她,只有捕鼠器才会送上免费的起司,但当他决定将银行里的毕生积蓄投资一项保证获利五百倍的生意,她已经离家,无法对他复诵这句金科玉律。若有必要,她依然愿意吹奏伸缩喇叭,但她比较喜欢爵士大乐团。当她吹奏《圣者的行进》,单单她那支伸缩喇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二种乐器的乐团。从达尼罗原汁原味的叙述中,科里亚已经构建出与她共享的一生。他坚信一名素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女人愿意毫无条件地对他付出,心中若是有此感知,天主的恩典也就莫过于此。

他翻身,隔着两厘米的缺口说话。“你在那里?”

达尼罗也翻身。他们并排躺着,困在塑料袋里的身躯几乎相碰,隔着拉链小小的缺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吸气。卡车在他们身下颠簸。

“我想是吧。”达尼罗回答。他们都知道最好不要臆测接下来会怎样。

“哼一哼那首《圣者的行进》给我听。”科里亚轻声说。但不管达尼罗哼唱什么,卡车急速前进的狂风盖住了旋律。

他们没有再说话,但当科里亚想到达尼罗也在受罪,有如棺材般闷热阴暗的运尸袋感觉不那么压迫人。分秒时辰在运尸袋里失去了意义,当卡车停下,科里亚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有人用力一举,科里亚被抬着走了三十步。“一、二、三……”有人用车臣话数数,然后科里亚感觉失去重量,从高处往下坠落。两秒钟之后,他撞上地面,撞击力大到他无法呼吸,左肩脱臼。片刻之后,他张口喘气,左肩阵阵剧痛;他躺在地上这个运尸袋里,等着第一批土石撒落在他身上。由天而降的尖叫声、砰然作响的撞击声,揭示达尼罗也已到来。科里亚继续用牙齿拉开拉链,最后终于拉出一个足够让他把头探出去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