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囚(第4/8页)

“没什么好害臊的。”达尼罗察觉到科里亚的犹豫,开口说道。

一时之间,科里亚感觉自己错乱到可以动手。但是放眼两百千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称得上文明,而且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他折起照片,悄悄摆进口袋。“跟我说个你老婆的故事。”他说。

“我才不要在你打手枪的时候跟你说起我老婆。我们必须保持某种界线。”

“不,跟我说些正经的事情。再跟我说一次你们怎么认识的。”

达尼罗叹口气,跟科里亚说起那个故事——科里亚已经听过好多次,几乎像是一首听得烂熟的歌曲。高中的最后一年,达尼罗已经休学,有一天,他遇见那个有朝一日将成为他太太的女孩。她跟一群朋友在一起,他跟另一群朋友在一块,他们很快地互看一眼,眼光之中带着引诱,却紧张得不敢造次。她走开之后,达罗尼得知她从西伯利亚某个更荒凉、更寒冷的角落搬到伊尔库茨克。他回学校上课,只为了跟她说说话。他一直约她出去,她一直说“改天吧”,于是他一直回学校上课、一直邀约。达尼罗原本只想跟女孩子约会,结果竟然拿到了一张高中文凭。毕业典礼之前,她终于说“好”。听着听着,科里亚恍若置身礼堂雾蒙蒙的舞台下,跟着她走上舞台,观礼的群众鼓掌,他微微一笑,鞠躬致意,沉沉入睡。

* *

时间一星期一星期过去,科里亚和达尼罗小心翼翼地游走于阶下囚和座上宾的界线之间,好像行走钢索。他们依然戴着头一次跨出土坑时被铐上的脚镣,但是他们瘦了不少,脚镣变得比较宽松,而且相当脆弱,铁锤用力一敲就会断成两截。老先生渐渐放宽对他们的管制。早上他们依照老先生的吩咐整理花园、除草、种菜、施肥。他们帮香料作物花园播种,花园延伸到坡地,坡地埋了地雷,他们幻想着逃跑,但是逗留在心中的幻想已陷入半山腰上那个大洞。有时科里亚把手放在一团翻过的泥土上,蚯蚓和圆滚滚的小虫从地底下冒出来,他看着这群小混蛋在他摊开的手掌中漫步,回想起曾有一时,他的人生依然另有选择,一时之间,他暂且忘却自己变成什么人。老先生中午帮他带来一桶水和油腻的大饼。有时他们闲聊几分钟,一致赞同各自的军队积习已深,庸碌无能。

下午他和达尼罗修建坍塌的工具棚,或是白石围墙。晚上是他们自己的时间,逃跑是个模模糊糊、无可名状的美梦,他们心不在焉地商讨,就像是讨论宗教或是天主。没错,他们当然可以轻易制服老先生,但是然后呢?然后他们只是两个没有靴鞋、在山里迷了路的蠢蛋。老先生若是活着,他们最起码是战俘。达尼罗在工具棚的瓦砾中找到一截钓鱼线,把钓鱼线绑在绳索尾端,每天晚上、当老先生把发黄的绳索往上拉,钓鱼线像是他们碰到真正的紧急状况才会使用的开伞索,摇摇晃晃地垂挂在坑口。

有天他们正帮老先生采收治疗喉咙痛的小红莓,这时,他们看到一部军用卡车摇摇晃晃开过森林,驶向乡间小屋。卡车慢慢驶近之时,他们认出达尼罗先前朝着引擎盖开枪的弹孔,尽管戴了脚镣,他们依然在能力范围之内奋力冲向卡车。当老先生举起双手从小屋里露面、神情不像投降,而更像是欢迎,科里亚不断高涨的期盼顿时爆破。当一名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热情拥抱老先生,科里亚百分之百泄了气。

“沃瓦?”当他们的距离近到认得出士兵,达尼罗大喊。士兵往前跨两步,头一歪,眉头一皱,老先生站在他后面,手里把玩祷告的念珠,一脸漠不关心。

“是我,达尼罗。”

沃瓦是鄂木斯克人,你只会记得他下巴内缩,貌似软弱,其他一片模糊。他原本奉召入伍,六个月之前才突然变成佣兵,正因如此,他成了连队最没地位的小不点儿,也是达尼罗霸凌的对象。沃瓦微微一笑。“这个留了满脸胡子的家伙是谁?达尼罗,是你吗?”

“怎么回事?你前来解救我们,是吧?”达尼罗问。

“不,这次不是。”沃瓦的神情极为喜悦,甚至不得不转身面向卡车车板,试图掩饰脸上的笑意。他从车板扛起一桶子弹。“我们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找到卡车,但没看到达尼罗或是科里亚。拜托帮个忙,好吗?”

科里亚和达尼罗各扛着两桶零散的弹药,走到他们过去几星期重新修建的工具棚。这些是俄军的弹药,弹药在俄国产制,终究也将回到俄国——先是嵌入俄国士兵的尸身,然后装进黑色的运尸袋运回俄国。

老先生神情愉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把步枪和红色的汽油罐扛到工具棚,然后递给沃瓦一个装满绿色钞票的信封。沃瓦很快地点算。“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告费欧梵小队长吗?”

达尼罗神情困惑地瞪着他。“你他妈的,你叫他赶快救我们出去!”他暂且闭嘴,一时之间找不出适当的话语,让他们跳脱目前这种迂回吊诡、好像脚镣般紧紧铐住他们的局势。“小队长连清除自己的大便都得先呈报莫斯科。你最好也联络我太太。”

达尼罗在一张全新的美钞写下他老婆的联络细节之时,沃瓦问老先生需要多少赎金。老先生倚着他的拐杖,摸摸他的八字胡,一脸慎思。他望向科里亚。“这一个在花园工作挺好的,他很勤奋,而且细心。今年大蒜会盛产。我要一千美元的赎金。至于那个没有用的白痴。”他转向达尼罗说,“你给我一桶烧菜的油,就可以把他带走。”

达尼罗还没想清楚就举起食指,以示抗议两笔赎金的重大落差。“沃瓦,你可以借我们这笔钱吗?好让我们这就赎回自己?”

这个下巴内缩、貌似软弱的鄂木斯克人顿时眉开眼笑。他显然依然记得有天晚上大家喝得醉醺醺、达尼罗叫他穿上一件从尸体上脱下来的洋装。“贩奴是犯法的。”他说。“我是你的同僚,可不能让你知法犯法。”

* *

“我们没问沃瓦,不晓得上校究竟有没有弄到他的露天三温暖?”那天晚上躺在坑底时科里亚说。

“我敢打赌我们没有抵达营区的当天、他们马上再派两个白痴运送一卡车的运尸袋,这会儿上校八成正在蒸发他屁股的肥油。”

“你为什么签了合约当佣兵?”过了几分钟,科里亚问。达尼罗冲着这个问题皱皱眉头。他的反应倒也情有可原。你不会问起战前那一段日子,除非你已经知道答案,而且答案当中最好包括喝酒闹事和不负责任的一夜情。

“头一次为了不要坐牢。”达尼罗直截了当地回答。“要么在牢里待十年,要么在这里待两年。头一次那两年之后,我老婆和我结了婚,搬进一间非常小的公寓。我想要熬夜喝酒,她想要早起练习伸缩喇叭,但在一间单人小套房里,你就是没办法两者兼顾,所以我又签了约。我跟她说,这样一来,我们就有钱搬到一个两房的公寓,但说真的,我只想图个清静。我不晓得我为什么觉得上了战场可以如愿。套句我老爸喜欢提醒我的话,我向来不是游行队伍中那面最明亮的三角旗。”达尼罗闭上眼睛,悄悄露出思念的神情,抚平了脸上的皱纹。“我告诉我自己,只要她坚持在中午之前吹奏她的喇叭,这些穿戴黄铜纽扣的混账把什么合约推到我面前,我就在上面签字。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