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3/6页)

“我喉头有个硬块。”他坦承。

“噢、天啊。”她说,她年纪轻到可以当他的儿媳妇,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他的妈妈。“是不是恶性?”

“跟塞尔盖说我不太舒服,跟他说我回家了。”

塞尔盖从洗手间出来时,他爸爸已经离开了。他在他的计算机前坐下。搜寻列里出现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游标一闪一闪。嗯,他爸爸的伯伯。塞尔盖一时好奇,按下Enter键。

娜迪亚

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莫斯科的一位外科医生解开娜迪亚头上的绷带。

“一切都会有点模糊。”医生说。娜迪亚睁开右眼眼睑,为时三年的黑暗逐渐褪逝。

外科医生的办公室有如一幅格哈德·里希特的画作,朦朦胧胧,略为失焦。(译注: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德国知名的抽象派画家,画风有种近似失焦的美感)当她伸长手臂,她数不清自己有几根指头,但她看得到指头在那里。鲁斯兰也在场。她悄悄握住他的手。

三位护士一听到鲁斯兰大叫,赶紧跑进医生办公室。护士们站在门边,举足不前,因为她们听过太多伤残病患、垂死之人、死者亲属的哭喊,对她们而言,任何一种痛苦的呼唤都不陌生。但充满敬畏、欣喜若狂的呐喊,听起来却不太习惯。

她恢复视力的第二天,他给她一套色彩样本,其中包含一千八百种叫得出名字的色彩。珊瑚红。乳白紫水晶。向晚的金黄。西伯利亚的赤褐。她反复研读,直到可以从冰淇淋冷冻柜、公园、晨空之中辨识出种种颜彩。编纂样本的撰稿人赋予每种颜色如诗般的名称,连诗人普希金都没办法挑剔。

他们在她出院八个月之后结婚。少女时代,她曾想象爱情像是一道蹿升的火光,划穿漆黑的夜空,她和鲁斯兰之间却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比较像是友情,而不太像是爱情。她倒是不介意。微温的火苗在手,胜过空中熊熊的火光。他用凡士林帮她按摩伤疤,她耐着性子听他一再讲述美国笑闹片。他们一起营造平凡而良善的生活。有些时日过得倒也相当不错。

她在沃尔昌斯克的六号医院产下一女,名叫玛卡。外科主任的女儿坚持跟她讨个纪念品,这个绿眼的小女孩是产科病房的福星,个性非常固执,好像守在桥头的小女妖。鲁斯兰只好给她一本他依然放在口袋里的观光手册。

导游生涯一画上句点,鲁斯兰的部长生涯随即揭开序幕。那位买下札哈洛夫画作的寡头大亨相当欣赏鲁斯兰,任命他暂代副部长。他以前的长官已经搬到美国一个叫作马斯基根的小镇,而且据娜迪亚所知,依然住在他儿子药局的地下室。身为副部长,鲁斯兰日常的工作大多是收受贿款。他的部属称他是“天生好手”。世间总得有人收受贿款来解决问题,这会儿似乎轮到了鲁斯兰,娜迪亚凭什么争辩。

服务大众的头一项工作是改善你个人的生活,为了表示明白这一点,鲁斯兰上任之后马上颁布命令,从札哈洛夫的那片牧野开始,清除埋设在他家乡的地雷。娜迪亚从来不曾造访那片牧野,只在画里看过。她听说鲁斯兰的前岳父——一个矮矮胖胖、跟叛军有些牵扯的老先生——曾把那里作为叛军的藏身处。有些人说他甚至把俄国士兵关在那里。鲁斯兰跟她说那片牧野早已荒芜,这会儿就算成了废墟,他们也不该感到讶异。

让娜迪亚讶异的是,当地雷全数清除、他们头一次返回牧野,鲁斯兰把她拥入他的怀中。她感觉他整个人搭在她肩上。牧野绿草斑驳,有如一幅塞尚的油画。她望向十几米的前方,草地一片朦胧,融入初春的天光。再过一年,她才看得清遥远的坡顶。

“怎么了?”她问。

“全都在那里。”他说,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惊叹。娜迪亚了解那种感觉——那种赫然发现过往与现今产生交会的悚然,那种恍然领会并非每一个回忆都是幻象的震撼。

她试图哄着他往前走,但他往前一靠,钻进她的臂弯。

“小屋和石墙重新翻修,后面的香料作物花园也重新播种。”他用简明的句子为她陈述眼前的景象,即使她右眼的视力彻底复原之后,他依然没办法完全改掉这个习惯。“全都在这里。”

“这么说来,哪些地方不对劲?”

“从何说起呢?”

“好吧,哪些地方对劲?”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轻抚他的颈背,感觉他柔软的毛发滑过她的指腹。一只灰鸟飞过天际,灰白的阴影扫过地面。阳光照上她的脸颊,闪闪烁烁。他们很少在白天亲吻。

下午他们拿着铁铲走向牧野。鲁斯兰坚持走在前头,两人保持十二步的距离,以防万一。扫雷大队已从山坡上清除二十三枚的地雷,坑洞重新填上泥土,跟人孔盖差不多大小。坑坑洞洞之间冒出两个地雷爆炸留下的深坑,一个在香料作物花园的尽头,另一个远在山坡上。

“我不知道他们丧生在哪一个深坑。”他说。“我不知道这里有两个深坑。”他眉头一皱,双手微微颤抖,看起来似乎被他不知道的事情吓得发呆。时间愈久,他不知道的事情愈多,实在令人心惊。

他爬进两个深坑,筛滤泥土,寻找尸骨。他伸手攀过坑口,把他找到的东西搁在草地上,回头继续搜寻,好像一个扑身搜寻铜板的小孩。几片粉红的丝绸。一颗斑纹的褐色纽扣。几条烧焦的凉鞋鞋底。一卷砸得粉碎的录音带。她拼凑破裂的塑胶壳面,勉强辨识出销毁了一半的信息:“献 里 亚,以 紧急!第一辑”。

鲁斯兰把长裤卷到膝盖,手脚被泥土沾得乌黑,娜迪亚看在眼里,不难想象他小时候肯定是个始终被妈妈拿着扫帚追打的小男孩。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埋葬的东西,于是他把这些物品分成两堆,分别搁放在深坑坑底。下午其余的时间,他把赭红的泥土铲入两个深坑,直到傍晚才歇手。他没有尸体可掩埋,只有坑穴可填满。

其后的岁月,他们春天和夏天到小屋度周末,其余时间住在格罗兹尼。鲁斯兰从十几个迫切性更高的基础工程挪用几笔经费,重新修建乡土博物馆。娜迪亚回到馆中工作,担任修复部的主任。她完成她那篇以审查员罗曼·马尔金为题的博士论文,同时设立了一个网站,登录他修改伪造的图像。

一个夏日,一位访客来到小屋。这位年轻男子一头短发,身上那件牛仔裤宽松到套得下六条腿。鲁斯兰带着玛卡在山坡上玩耍,娜迪亚看着那位陌生人向他们走来,一张地图摊放在他的双手之间,地图并未随着微风吹拂而折起,因为它被裱放在一个金叶镶边的画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