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4/6页)

她系紧头巾,静候鲁斯兰,然后一起走向他。

“你看起来迷路了。”鲁斯兰说。

年轻男子回头一瞥沿着远处山坡缓缓攀升的青绿石阶,牧野一片空旷,青嫩草尖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这里真是宁静。”年轻男子边说,边把那张加了框的地图从他们眼前拿开。“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否有人被地雷炸死?”

鲁斯兰跨向年轻男子,一把抓住他的颈背。娜迪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把话说清楚。”他说。

年轻男子举起地图,地图中的山坡和眼前的山坡,轮廓完全吻合,他们这才看出那幅地图是什么。

客厅里,年轻男子一边喝茶,一边说明来意。他已获知他哥哥丧生在画中描绘的山坡上,他希望亲自过去看看。鲁斯兰问他怎么拿到这幅油画,他摇摇头,微微一笑,好像想说生命或许近乎完美,唯独讲不出道理。“你们有没有看过《瞒天大谎》?”他问。

鲁斯兰的手指轻轻滑过镀金的画框,深深吸一口画布呛鼻的霉味。娜迪亚静静观察他。两个以墨笔细细描绘的小人跑向坡顶,鲁斯兰伸出指尖盖住两人,好像想要探测他们是否流露出暖意。

两位男士爬上山坡之时,娜迪亚跟玛卡一起待在屋里。

“有人告诉我,这里战时曾经关了两个俄国士兵。”鲁斯兰说。“他们重新修建这个地方,老实说,修建得满好的。”他折断一片薄薄的薄荷叶,递了过去,年轻男子咬住叶片,含在嘴里尝一尝。他们爬向两个墓碑。“当初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两个地雷爆炸的深坑。其中一个说不定是你哥哥的葬身之处。”

年轻男子单膝跪地,拉开他帆布袋的拉链。内衣裤和卷成一团的袜子之间搁着三个酸黄瓜罐,其中两个装着骨灰,第三个空空如也,他挖了一手掌的泥土,倒进那个空着的酸黄瓜罐里。“我们小时候假装世界末日将至,他经常爬进太空舱里,轰轰烈烈地飞向太空。”

鲁斯兰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那一端,日光灼灼,有如银闪闪的流水。这里曾经发生爆炸。他的世界曾经宣告结束。他人还在这里。

“我想我该走了。”年轻男子说。

鲁斯兰尚有一事未了。“除非留下札哈洛夫。”

“你说什么?”

“那幅油画。油画必须留下来。”

“但油画是我的。”

“这里才是油画的家。”

年轻男子柔润的脸庞好像一块融化的白蜡一样愈来愈僵硬。“我这就走人。”

鲁斯兰往前一跨,距离近到闻得出年轻男子嘴里的薄荷叶片逐渐枯萎。“在我看来,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把画卖给我,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或者,我从你手里拿走油画,你自己想办法回去。你人生地不熟,而且离家十万八千里。你放聪明一点,好好选择。”

“回忆是唯一真实的资产。”年轻男子说。“语出纳博科夫。”

“言之成理。好,你决定如何?”

年轻男子带着皮箱上路,皮箱里装着三个酸黄瓜罐和一万美金,飞往黑海的一个度假小镇。连着三天,他沿着海滩漫步,双脚没入黄褐的细沙,苍白的脸颊被晒得永远红通通。那片海滩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块土地都靠近太阳。到了第三天,他把他的帆布袋甩到肩上,走向海滩。他举着一张破旧的明信片,循着海岸前进,直到站上明信片描绘的那一处。没有人会强迫他卖掉那张明信片。那些涂了厚厚一层防晒油、衣衫单薄的泳客们,说不定猜不透这位身穿豹纹泳裤、瘦巴巴的年轻小伙子为什么带着三个酸黄瓜罐下海,但他们很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浪涛涌起,把他打入有如隧道般阴暗的青蓝海水之中。一圈圈海水在他的颈间缓缓散开。浪涛再起,轻轻漫过他的躯体。他一只手臂仰泳,另一只手臂把三个酸黄瓜罐搂在胸前。银白的鱼群在他身侧飞快地游动。他果真来到黑海,他简直不敢相信。当他游得够远、防波堤早被抛在身后,由此远眺地平线,整片大海似乎只属于他。他旋开盖子,放手让一个个罐子沉入深邃的蓝海之中。

塞尔盖

他帮他爸爸买了一支智能型手机,当作生日礼物。

“我已经有一具电话。”他爸爸说。“它被电话线连在墙上,所以不会被偷,也不会不见。你倒是说说,谁的电话比较聪明?”

“我帮你买手机,因为它具备相机功能。你看看。”塞尔盖说。他按下电源键,手机卡启动。“它有两个镜头,一个朝外,一个朝内,面向着你。”

“我们这个时代还真复杂。”

“它可以用来自拍,这样一来……”

他爸爸轻蔑地哼了一声。“讲话文雅一点。”

塞尔盖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墙边,墙上挂满他爸爸的肖像照。每次想要讨论一个难以启口的话题,他就挑选其中一张容貌比较和蔼的照片、对着照片中的爸爸说话。“嗯,留下这么多空间挂照片,你未免太过乐观,不是吗?”他边说、边朝着最近拍摄的肖像点头,照片另一侧的墙面一片空白。

“那是留给你的。等你当上爸爸,你可以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让你儿子觉得你是个容易受骗的自恋狂。”

“嗯,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指望你长命百岁吧。”塞尔盖说。他朝着自己的拳头轻咳。“两年前,我找到一个艺术史学者的网站,她住在格罗兹尼,她的博士论文以你伯伯为主题,也就是那个审查员。”

他爸爸什么都没说。

“她正在策划一个以他为主题的特展,好像会在圣彼得堡展出。”

“据我所知,挖开坟墓、四处展示骸骨,依然算是违法。”他爸爸说。

“我觉得挂在墙上的旧照片不算违法。”

“就因为某件事情不算违法,并不表示你应该这么做。”

“你的墙上挂满旧照片,哪有资格置评?”

他爸爸噘起嘴唇,发出类似放屁的声音,以示回应。塞尔盖啪的一声、重重坐到沾了茶渍的扶手椅上。他当然知道他爸爸键入搜寻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留在荧幕上让塞尔盖瞧见。他们父子都不敢直接要求,生怕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反而变得异常敏感,小心面对彼此的暗示。塞尔盖经常做出提议,而他爸爸经常予以拒绝。他爸爸愈是抗拒,塞尔盖愈是感觉自己触及他爸爸内心深处那个毫不遮掩的角落,说不定甚至打动他爸爸的心灵。

“爸,跟我一起去。”

“门儿都没有。”

弗拉基米尔

特展开幕的那个傍晚,七月的暑气有如一团黏稠的糨糊,尼夫斯基大道的车潮之间溼气凝滞。弗拉基米尔的手表显示七点半。太阳在空中闪闪发光,照在他脸上暖洋洋,感觉像是午后。太早、还是太迟——弗拉基米尔再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