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母亲的爱女与父亲的宠儿(第2/6页)

作为日本文学学者,矢木也许是博学多才的。

矢木是穷学生出身,同波子结婚的时候,他连女学生喜欢的中宫寺的观音像还一无所知,也不曾去过供有弥勒像的京都广隆寺。没看过芜村的画,只学了芜村的俳句。他大学是日本文学系毕业,却比女学生波子更没有日本文化素养。

“名古屋的德川家展出《源氏物语画卷》,去参观一下才好呢。”波子说罢把乳母唤来,让她拿出旅费来。波子的乳母当时担任他们的会计。

矢木惭愧、懊恼的心绪透入了骨髓。

博物馆里举办了南画(文人画)的名作展览。

昔日,矢木研究芜村的俳句,却不了解他的画。展览会上当然也展出了芜村的南画。

“你看过二楼的南画了吗?”矢木问高男。

“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我老惦挂着父亲什么时候会到佛像这边来,其他未能细看……”

“哦?太可惜了。今天我还有个约会,恐怕没有时间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

这是伦敦史密斯公司的老式银怀表,轻轻按按边上的表把,它就在矢木的衣兜里敲响了三点钟。然后两声两声地连响两次。每响两声表示过了十五分钟,从响声可以判明现在大概是三点半了。

“这种表给宫城道雄这样的盲人使用,一定很方便。”矢木常常这么说。这是走夜路或是黑夜睡觉时使用的怀表。

矢木有一块自鸣怀表。高男曾听父亲说过:一次庆祝某人著作出版,某人在会上作长篇席间致辞,讲得正热烈的时候,矢木衣兜里的怀表丁零零地响起来,实在很有意思。

如今高男一听见父亲胸前衣兜里的怀表响起了八音盒般的清脆声音,能遇见父亲,他也就高兴起来了。

“我还以为您从这儿直接回家呢。您还要绕到哪儿去?”

“唔,晚上乘火车睡得很香。不过,高男,你一起来也行啊。我应教科书书商的邀请,就平安朝文学和佛教美术之间的交流问题写了点东西,据说他们准备编入语文课本里呢。他们同我商量省略太专业的部分,写成通俗的辞藻华丽的文章,还要指定插图。”

矢木从正门前的石阶走下去,凝望着鹅掌楸的落叶。

鹅掌楸的叶子很大,很像橡树。靠近石头门,只立着这株好看的树,深黄色的树叶撒满了庭院,犹如年老的国王站在那里,寂静无声。

“尽管我的文章精华部分被删掉了,还是能够感受到藤原美术的存在。我想,这对学生们阅读藤原的文学会有所启迪。”矢木接着说,“芜村的画怎么样?高男你也没有看过他的画,只从语文课本上学过他的俳句……”

“嗯,我觉得华山好极了。”

“是渡边华山吗?是啊,不管怎么说,南画方面,大雅是个天才。不过,华山很受当代年轻人的推崇……在那个时代,华山对西方艺术很好奇,吸收了西方艺术,并且作出了新的努力……”

矢木从博物馆的正门走出来,说了声:

“哦,我还要会见沼田呢。他是品子的舞蹈团干事……”

他们乘中央线电车直达四谷见附。

他们打算横穿马路向圣伊格纳斯教堂的方向走去,便站在路旁等待车辆鱼贯而过。高男扬了扬眉毛说:

“那位干事,我讨厌透了。下次他若是再对母亲和姐姐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就跟他决斗……”

“决斗?太过激了。”

矢木温和地微微一笑。

但是,父亲望了望儿子的脸,心想,这是当代青年爱使用的语言呢,还是高男性格的表现?

“真的,那种人不豁出性命跟他拼,就没有用处。”

“对方既然是个无聊的家伙,你这样做不是太没意思了吗。白白豁出性命,太可惜了嘛。沼田很胖,肉墩墩的,凭你高男的瘦胳膊挥舞小刀可捅不进去。”父亲笑着望了望他。

高男做了个瞄准的手势。

“用这个就能对付他。”

“高男,你有手枪吗?”

“没有。不过,那玩意儿随时可以向朋友借啊。”

儿子满不在乎地回答了一句,父亲不禁毛骨悚然。

高男温顺,喜欢模仿父亲,但他内心深处隐藏着母亲那种性格,有时可能会燃烧起病态之火。

“爸爸,咱们穿过去吧。”高男果断地说。

于是,他们赶在从新宿方向疾驰而来的出租车之前,跑了过去。

三三两两身穿制服的女学生微低下头,走进了圣伊格纳斯教堂,也许是马路对面的二叶学园的女学生放学回家之前来做祈祷。

他们从外护城河土堤的后面走去,矢木望了望教堂的墙壁。

“新教堂的墙上,也投下了古松的影子。”矢木平静地说,“这教堂,去年弗朗西斯科·哈维尔的得力传承人来过吧。四百年前哈维尔上京城时,大概在街边的日本松的树荫下走过。当时京都是战乱之地,足利义辉将军也四处奔走。哈维尔竭力要求拜谒天皇,当然没被允许。他在京城只待了十一天,就回到平户市去了。”

在夕阳的映照下,投上了松影的墙壁,淡淡地抹上了一片桃红色。

邻近的上智大学的红砖墙上,也洒满了阳光。

他们一进入前方的幸田旅馆,就被带到里面的房间。

“怎么样,很安静吧?这房子改作旅馆之前,是一个钢铁暴发户的宅邸。这里是茶室。那位荣获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从美国乘飞机抵达此地和乘飞机启程赴美的时候,都住过这个房间……游泳选手古桥他们赴美和回国的时候,也曾在这里集中。”

“这里不就是母亲常来的地方吗?”高男说。

汤川博士和古桥选手是战败国日本的光荣和希望,深受群众的爱戴。矢木以为他们往返都住宿过的这个房间,若让年轻的学生住进去,学生们一定会感到高兴。然而,高男似乎没有那种感觉。

矢木又补充说:“靠近我们走过来的这边,有个宽敞的房间吧。当时把两间打通,当作汤川博士的会客室。各式各样的人蜂拥而至,主人尽量不让他们到这个起居室里来。可是,报社摄影记者不知从哪儿悄悄溜进了庭院,想猎取一些特别的镜头,害得汤川博士无法好好休息。听说为了不让摄影记者进来,让这里的两个女佣分别在庭院的两头值夜班。当时正是炎夏,她们被蚊子咬得手足无措。”

矢木把视线投向庭院。

院子里栽满了各种竹子,有大名竹、大肚竹、寒竹、四方竹。庭院的一角上,可以看见稻荷神社的红色鸟居。

这个房间也叫竹厅,用熏成黑红色的竹子做天花板。

“汤川博士到达这儿,旅馆的老板娘正好生病。在病榻上她还关照说,先生阔别许久才返回日本,要点把好香。牵牛花也开了,假如庭院树木上的蝉儿也鸣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