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睡与觉醒(第2/6页)
男女和夫妻的差别之大,不是太可怕了吗?
女性的谨慎、女性的腼腆、女性的温顺,难道就是被无可抗拒的日本旧习束缚住的女性的象征吗?
昨晚波子忽然醒来,伸手摸了摸丈夫的枕边,按按那块怀表。
怀表敲了三点,然后丁零丁零丁零地响了三次。好像是四十分到五十五分之间。
高男说这只表的声音像小八音盒,矢木却这么说道:
“它使我回忆起北京人力车的铃声。我乘惯的人力车就装了一个铃儿,可以发出这种悦耳的声音。北京的人力车车把很长,铃儿装在车把顶端,跑动起来丁零零响,就像是远方传来的铃声。”
这只表也是波子父亲的遗物。
父亲的表一响,母亲就心疼得不得了。矢木硬缠着母亲要了这只表。
波子寻思:假如像今晚这样,秋风萧瑟,催人醒来,孤单的老母亲弄响这只表……母亲该是多么怀念生前的丈夫和在枕边听到的这悦耳的声音啊。
如同高男从这只表的声音中感受到他父亲一样,波子也感受到自己的父亲。
这只古老的怀表,早在高男出生之前,波子还是少女的时候就有了。这声音唤起了高男童年时代的回忆,同样也唤起了作为母亲的波子幼年时期的回忆。
波子又伸手去摸表,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上,让它鸣响。
丁零、丁零、丁零……
而后又听见后山松林传来寒风的呼啸声。自家门前高大的杉树丛也似乎响起了风涛声。
波子背向矢木,合起掌来。在黑暗之中,她还是把手藏在被子里双手合十。
“太可怜啦。”
波子同竹原在皇宫前幽会,惧怕远离了的丈夫,昨晚突然听说丈夫回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波子暗中的抵抗完全被巧妙地粉碎了。
波子现在合掌,就是为了这个,但又不是仅仅为了这个。也是因为对竹原的妒忌在心头旋荡。
刚才入睡之前,波子妒忌竹原,自己也感到震惊。
丈夫长期在外,返回家中以后,波子对他没有产生疑团,也没有妒忌。这也就可以了。可是,她迎接了丈夫,又感到悔恨。她对丈夫没有妒忌,却出乎意料地对竹原妒忌起来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妒忌,甚至使她郁闷的心顿时爽快起来。
如今夜半一觉醒来,又妒忌起来了。波子一边合掌一边喃喃自语:
“对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这是指竹原的妻子。
不能让人看见的合掌,是波子跳“佛手舞”以后养成的一种习惯。
“佛手舞”从合掌开始,又以合掌告终。在舞出千姿百态的佛手手形的时候,也加进了合掌的动作。用合掌把各种手腕动作的组合都串联起来。
“……你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妒忌呢?你们彼此都不流露出来,旁观者都觉得有点害怕了。”
波子被竹原这么一说,一时沉默不言。就在这时,妒忌在她心头颤动。这不是对丈夫的妒忌,依然是对竹原的妒忌。波子没能挑起竹原家庭的话题,有点焦灼不安。
连在迎接丈夫之夜醒来,也要妒忌竹原的妻子,这是波子万万没想到的。丈夫把波子这个女人摇醒,难道也是要妒忌别的男人吗?
“不是罪人,我不是罪人。”
波子边合掌边嘟囔了一句。
然而,波子觉得自己是罪人,这是对丈夫而言的,还是对竹原而言的呢?她也不太清楚。
波子向远方合十,向竹原表示了歉意。内心不由自主地也都向着那边了。
“晚安。你是怎样就寝的呢?在什么样的房子里……连看都没看过,我不知道。”
波子说罢又入梦了。这沉睡是丈夫赐给的。
今早一觉醒来,她感到一阵清爽和轻松,这也是丈夫赐给的。
波子起床比平日都晚,早饭也晚了。
“爸爸,今天上午您有课。您还不走吗?”
高男催促父亲似的说。
“嗯。你先走吧。”
“是吗。我请假也可以,不过……”
“这可不行啊。”
高男站起来要走,矢木把他喊住。
“高男,昨天晚上谈到的阵亡学生纪念像的问题,学校方面是不是害怕有政治背景呢?”
品子也到厨房给女佣帮忙去了。
波子对正在阅读报纸的矢木说:
“喝咖啡吗?”
“喝,我想在早饭前来一杯。”
“今天是东京排练的日子,我们也要出门……”
“知道,我们的,排练日。”矢木多少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唉,阔别好久,就让我在家里悠闲地晒晒太阳吧。”
正房和厢房之间的排练场,本来是作为矢木的藏书室建造的,现在用来做读书室兼日光室。南面全是玻璃窗,挂着厚厚的帷幔。
搬走那里的书架,收拾好之后,可以用作芭蕾舞排练场。
也许由于年龄的关系吧,矢木觉得读书写字还是在日本式的房子好,也就不反对把那里用作女儿的排练场了。
不过,矢木所说的晒太阳,意指在原来的藏书室里。
波子总觉得不好意思,正离席而去的时候,矢木放下报纸,说:“波子,你见过竹原了吧?”
“见过了。”波子回答了一句,像是遭到了失败后发出的声音。
“哦……”矢木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问道,“竹原身体好吗?”
“身体很好。”
波子依然望着矢木的脸,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她担心自己的眼睛,觉得眼眶里泪汪汪的,真想眨眨眼睛。
“看来也会很好的。听说竹原经营望远镜和照相机,买卖不错。”
“是吗?”波子的声音有点嘶哑,她又改口说,“这些事,我没听说……”
“买卖的事,他不会对你说的。从前不就是这样吗?”
“嗯。”
波子点点头,把视线移开了。
透过镶在纸拉窗上的玻璃,看到了庭院。杉树的影子投在这庭院里。是杉树树梢的影子。
从后山飞来三只竹鸡,忽儿走进树荫下,忽儿又走进向阳地。
波子扑通跳动的心刚一平静,心口又变得僵硬起来。
但是,波子觉得丈夫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温暖的怜悯。她望着庭院里的野鸟说:
“或许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把厢房卖掉呢。竹原曾有一段时间租用过厢房,我想和他谈谈……”
“唔,是吗……”
矢木一言不发了。
矢木说“唔,是吗……”的时候,露出深思的样子,这时候他又在盘算什么呢。波子想起她对竹原说过的话。
果然,他现在还说“唔,是吗……”,这当然可笑,但波子却很是难过。自己以前对竹原说过丈夫的坏话,她感到羞惭、可憎。
“你未免太郑重其事了。”矢木笑了笑,“就因为让竹原住过厢房,就要出售它,还要征得竹原的同意,礼貌这样周全,不是太莫名其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