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吉夫斯和雅歌(第4/5页)

我扫视了一遍观众群,觉得他们这会儿还在持观望态度。不知各位有没有试过叩击纽约那些地下酒馆大门的经历?首先是格子窗呼啦打开,然后一张面孔出现了。接着是漫长的沉默,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你,让你觉得往昔一一浮现在眼前。然后你说自己是青青海默先生的朋友,他说只要提他的大名,他们就会招待你。这下情况缓和了。之所以提起这茬,是因为我瞧那些小商贩和海鲜摊主就像“那张面孔”。“露两手呀!”他们好像在说,然后他们才能下决定。我不禁感到,唱《阳光少年》应该够不上他们心目中“露两手”的标准吧。

“座无虚席,少爷。”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是吉夫斯。他正怡然自得地欣赏节目。

“你也来了,吉夫斯?”我冷然以对。

“是,少爷。从演出开始我就到了。”

“哦?”我问,“有伤亡没有呢?”

“少爷?”

“你明白我的意思,吉夫斯,”我厉声说,“别假装不懂了。谁被喝倒彩了没有?”

“哦,没有,少爷。”

“你看我会是头一个咯?”

“不,少爷。我认为不必如此悲观。相信少爷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觉得一切会按照计划发展?”

“是,少爷。”

“哼,我可不这么想。”我说,“原因我这就告诉你。你那个烂点子里有一个破绽。”

“少爷说破绽?”

“不错。你以为,等格罗索普先生听到我唱那首破烂曲子,一分钟后就轮到他上场,他还会镇定自若地上台,再唱一遍吗?用用脑子嘛,吉夫斯。他肯定看出此路不通,会及时打住。他会临阵脱逃,拒绝登台。”

“格罗索普先生不会听到少爷唱歌。他采纳了我的建议,到马路正对面那间叫作‘壶与杯’的消费场所去了,他还打算一直坐到该出场的时候再回来。”

“哦?”我问。

“少爷,恕我斗胆提个建议,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叫作‘山羊与葡萄’的店面。我想谨慎起见——”

“我不如过去给他们点生意做?”

“这有助于缓解等待时的紧张情绪,少爷。”

本来这家伙给我揽了这么个烂摊子,我心里颇有点不爽,但听到这两句话,我疾言厉色的态度总算有所缓和。他的分析果然不错。不愧是研究过个体心理,他没有摸错方向,在“山羊与葡萄”里静静地坐上10分钟,正是我所需要的。冲到店里,灌下两杯威士忌苏打,对伯特伦·伍斯特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疗效如同魔法。酒里除了有硫酸盐还兑了什么,我是一无所知,总之我的人生观焕然一新。刚才那种喘不过气的怪症状消失了,膝盖直往下坠的感觉也没了。四肢不再微微颤抖,舌头上的结散开了,脊梁骨也硬了。我又续了一杯,大口吞下,然后兴高采烈地跟女招待道了声晚安,又对一两个面孔讨我喜欢的客人和善地点头致意,然后趾高气扬地回到大厅,安然应对一切。

不一会儿我就站到舞台上,对着一百万只紧盯我的金鱼眼。我只觉耳中奇怪地嗡嗡作响,透过嗡嗡声,我依稀听到钢琴奏响了。我默默祈祷上天护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亮开了歌喉。

哎,说悬还真悬。全部过程有点模糊,我只约莫记得,唱到副歌那部分,下面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我当时还以为是民众想跟着一起唱来着,心里颇受鼓舞。我集中全力,气贯丹田,飙完了高音,然后施施然退到舞台侧翼。我没有回去谢幕,而是顺势遁走,脚底抹油直奔吉夫斯,即大厅后面的站票席处。

“呵,吉夫斯,”我在他身边站定,伸手抹去额头上货真价实的汗珠儿,“他们总算没喊‘下去吧’。”

“不错,少爷。”

“但你尽管放话出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浴室以外的地方表演了。天鹅绝唱,吉夫斯。以后谁要想欣赏我的歌喉,敬请候在我浴室外面,把耳朵贴在锁孔上。我或许是误会了——快到结尾的时候观众好像有点激动。喝倒彩在空气中飞翔,我都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了。”

“少爷,我也的确察觉到观众有一点躁动不安的情绪。想来是对这支乐曲心生厌烦。”

“嗯?”

“我本该早些知会少爷的。少爷到达以前,已经有两个人唱过了。”

“什么!”

“是的,少爷。分别是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这首歌正流行。”

我目瞪口呆。这家伙明明知道,还没事人似的任凭他家少爷踏进鬼门关——打个比方——我如遭雷击。这不就是说忠仆精神已经丧尽了吗?我正要不遗余力地教训他一顿,这时看到大皮东倒西歪地走上了舞台。

大皮无疑是刚刚光顾过“壶与杯”的模样。观众间传来几声喝彩,估计是他那些双陆棋棋友觉着血浓于水。大皮听了,立刻亮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巴直咧到后脑勺。显然,他此刻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而且还坚持着没倒下。只见他对歌迷们友好地挥挥手,又很有皇室气派地微微一鞠躬,像东方君主向子民的赞美报以致意。

弹钢琴的姑娘奏响了《阳光少年》的前奏,大皮像气球一样鼓足了气,双手一握,眼珠一翻,盯着天花板,好像要袒露灵魂似的,然后开唱了。

我估计大伙是因为一时错愕才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虽然听来不可置信,但我拿人格担保,下面一直鸦雀无声,直到大皮唱完了主歌,然后才振作起来。

小商贩一旦给惹怒了,那就糟糕了。我从来没亲眼看到过无产阶级行动起来的场面,今日一见,只觉惊惧。我是说,仅此就能大体领会一番法国大革命的阵势。大厅的各个角落不约而同地传来一阵响动,就像——我这是听来的——东区拳击比赛场上裁判把人人看好的种子选手罚出局又立刻逃命去也,招致的那种动静。接着他们不再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开启了果蔬主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感觉首先扔向大皮的应该是土豆。人有时候就是会异想天开。但实际上呢,那是一只香蕉。我顿时领悟到,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智计远胜于我。这些汉子从孩提时代就掌握了如何对待不对心思的戏剧表演,单靠直觉就知道如何取得最佳效果。我看到香蕉“啪叽”一声正中大皮的衬衫前襟,立刻惊觉,无论是在实际表现上还是在艺术效果上,这都是任何土豆都无法企及的。

当然,土豆学派也不乏拥趸。随着气氛越来越热烈,我注意到,有几位看起来很精明的观众坚持只扔土豆。

大皮对此的反应令人惊异。只见他双眼凸出,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但嘴巴还是一张一合的,看得出,他心下茫然,还在机械地继续唱《阳光少年》。接着,他突然回过神来,奋力向舞台边撤退。他最后的身影就是跑下舞台,比一只飞来的土豆领先半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