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孟森(第3/8页)

我决定相信医生说的是真话。或者有一部分话是真的,例如厌烦是敌人。

我在看门人的小屋里见到了一个地球仪。我请求把地球仪拿出来,开始从简单的地理教起。海洋,陆地,气候。为什么不学风向和洋流?国家和城市?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为什么不学南美洲的河流?

有些孩子以前学过这些知识,但几乎全忘记了。湖泊和森林那边的世界已渐渐远去。我觉得他们振作起来了,仿佛重新开始和他们曾经学过的东西交朋友。当然,我没有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塞给他们。而且我不能对那些因为病得太早而从没有学过这些的孩子们太苛刻。

但那没关系。这可以是一个游戏。我把他们分成几队,让他们大声喊出问题的答案,同时我拿着教鞭一会儿冲到这里,一会儿冲到那里。我小心谨慎,不让这种兴奋状态持续太长时间。但有一天医生走了进来,他刚刚做完早上的手术,我被逮住了。我不能突然停止,但我尽量减弱竞争性。他坐了下来,看上去有些疲惫,沉默寡言。他没有表示反对。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加入到游戏中,喊出非常古怪的答案,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虚构的名称。然后,渐渐地,他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先是变成咕哝声,而后变成耳语声,最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就这样,他用这种怪诞的方式控制了课堂。为了模仿他,班上所有学生都开始不出声地说话。他们的眼睛紧盯着他的嘴唇。

突然,他发出一声低吼,让他们全都笑了起来。

“究竟为什么每个人都看着我?是你们的老师教的吗?盯着没有干扰任何人的人看?”

大多数学生都笑了,但有些学生甚至在他说这些的时候也一直看着他。他们迫切地等待他做出更滑稽的举动。

“去吧。离开这儿,到别的地方去做没规矩的事吧。”

他因为让学生解散而向我道歉。我开始向他解释我把课堂变得更像真正的学校的理由。

“虽然我确实同意你关于压力的说法——”我急切地说,“我同意你在指示里说的话。我只是认为——”

“什么指示?哦,那不过是我脑子里闪过的一些零星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认为那些想法是不可更改的。”

“我的意思是只要他们病得不太严重——”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认为这不要紧。”

“否则他们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没必要为此小题大做。”他说,然后走了。

接着又转身像是要致歉,但那其实连敷衍都算不上。

“我们可以另找时间谈这事。”

那个时间,我想,根本不会到来。显然他认为我让人讨厌,是个傻瓜。

午餐时我从几个助理那里得知,有个病人没能撑过早上的手术。所以我的愤怒甚至没有正当的理由,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感到自己更像个傻瓜了。

每天下午都很空闲。学生们去睡午觉,午觉时间很长,有时候我也想睡。我的房间很冷——整栋房子的每个地方似乎都很冷,比阿梵奴路上的公寓冷得多,虽然在那儿祖父母为了爱国,把暖气开得很小。被子很薄——肺结核患者肯定需要比这更温暖的被子。

当然我没有患肺结核。也许他们克扣像我这样的人的物资供给。

我昏昏沉沉,却无法入睡。头顶传来医用床被推过的辘辘声,孩子们被推到露天门廊,在冰冷的下午透透气。

于我而言,那里的房子、树木和湖泊再也不会和我第一天看见时一样了,那天,我被它们的神秘和威严迷住了。在那一天我曾相信自己隐匿了形迹。现在看来那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

那个老师在那儿。她在做什么?

她在看湖。

为什么?

没有别的事可做。

有些人真幸运。

偶尔我不吃餐厅的午饭,虽然那是算在工资里的。我到亚孟森去,在一家咖啡馆吃饭。咖啡是波斯敦替代咖啡,最好配上罐装三文鱼三明治,如果他们有的话。吃鸡肉沙拉时一定要看仔细,里面可能有碎鸡皮和软骨。尽管如此,我在那里会感到更加自在,好似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关于这一点我大概弄错了。

咖啡馆没有女洗手间,所以你得去隔壁的旅馆,得穿过啤酒吧打开的门,店里总是黑漆漆闹哄哄的,飘出啤酒和威士忌的气味,一阵浓烈的香烟和雪茄烟雾能把你熏倒。但我在那里仍然感到自在。伐木工人和锯木厂工人从来不会像多伦多的士兵和飞行员那样对你大喊大叫。他们沉浸在男人的世界里,叫嚷着说他们自己的事,而不是来这里找女人的。实际上很有可能更渴望暂时或永远远离女人。

医生在大街上有一家诊所。只是一座一层楼的小房子,因此他一定住在别的地方。我无意间从护士助理那里听说他没有太太。在唯一的小巷里我找到了可能属于他的房子——外墙用灰泥粉刷,前门上方有一扇屋顶窗,书籍排放在窗台上。那个地方看上去冷清乏味却井井有条,让人联想到一个独身男人,一个生活规律的独身男人,可能营造的一种精确维持在最低限度的舒适环境。

那条唯一的居民街尽头的学校有两层楼。楼下供一年级到八年级的学生上课,楼上供九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学生上课。一天下午,我在那里看到了玛丽,她正在打雪仗。似乎是男生和女生对阵。玛丽看见了我,大声喊道,“嘿,老师”,然后把两只手里的雪球胡乱一扔,从街对面踱步过来。“明天见!”她转过头去喊道,那语气差不多是警告其他人都别跟过来。

“你要回家吗?”她说,“我也是。以前我搭红毛的车回去,但他现在走得太晚了。你怎么回去,乘电车吗?”

我说是,玛丽说:“哦我可以告诉你另一条路,你能省点钱。从灌木小路走。”

她带我走上一条狭窄但足以通行的小道,从小道上能够俯瞰小镇,然后穿过树林,经过锯木厂。

“这就是红毛走的路,”她说,“这条路高一些,但也短一些,你到了疗养院就转弯下去。”

我们经过锯木厂后,脚下出现了几条伸向下面树林里的丑陋的小路和几座简陋的棚屋,里面显然有人住,因为外面堆着木柴,拴着晾衣绳,屋顶上冒着炊烟。从一座棚屋里跑出一条像狼的大狗,狂吠嗥叫。

“闭嘴!”玛丽喊道。她飞快地团起一个雪球,朝那只畜生扔过去,正中它的眉心。它迅速转过身去,她已经又团好一个雪球,砸向它的屁股。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走出来喊道:“你会打死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