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弗里

过去每座小镇都有一家电影院,马弗里也不例外。它叫“首都电影院”,这样的影院通常会叫此类名字。摩根·霍利是电影院的所有者和放映员。他不喜欢和公众打交道,只喜欢坐在楼上舒适的小房间里控制银幕上的故事,所以当那个检票的姑娘告诉他她因为怀孕而不干了,他自然很恼火。他本来应该预料到这一点。她已经结婚半年了,在那个年代,在肚子大起来之前你就应该从公众视线里消失了。但是他太敌视改变,太敌视人们有自己的私人生活这个想法,所以他吃了一惊。

幸运的是,她带来了一个可以接替她的人。一个和她住同一条街的女孩说想找一份晚上的工作。她白天不能工作,因为要帮妈妈照看弟弟妹妹。她的聪明足够应付这项差事,虽然她很害羞。

摩根说这很好,他雇检票员可不是让她和观众闲聊的。

于是女孩来了。她叫利亚。摩根问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是,那是个什么名字啊。她说那是《圣经》里的名字。这时他注意到她没化妆,头发梳得很光滑,难看地紧贴在头皮上,用发夹固定住。有一瞬间他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真的十六岁了,能不能合法打工,但再仔细看,他觉得她的年龄很可能是真实的。他告诉她工作日要收一场电影票,晚上八点开始,星期六要收两场电影票,晚上七点开始。电影院关门后,她要负责清点票款,把钱锁好 。

只有一个问题。她说工作日的晚上她可以自己走回家,但她父亲不许她星期六晚上自己走回去,而他又不能来接她,因为他自己要在磨坊上夜班。

摩根说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好害怕的,他正准备让她别来上班了,这时他想起那个值夜班的警察,他经常在巡逻时来看一会儿电影。也许他可以负责送利亚回家。

她说要问问父亲。

她父亲同意了,但还有几个条件。利亚不可以看银幕或听电影里的对话。这个家庭信仰的宗教不允许这样的事。摩根说他雇检票员可不是让她免费偷看电影的。至于对话,他撒谎说电影院是隔音的。

雷·艾略特,就是那个值夜班的警察,接受夜班工作是为了陪妻子打发至少部分白天的时间。他只要早晨睡五个小时,下午稍晚些时候再打个盹儿,就可以了。那个盹儿经常泡汤,因为有些家务事要做,或者仅仅因为他和妻子——她叫伊莎贝尔——要去散步。他们没有孩子,可以在任何时候谈任何事情。他告诉她镇上的新闻,这些新闻常常让她大笑,她则告诉他她正在读的书。

雷刚满十八岁就参军了。他选择了空军,据说空军战士冒的危险最大,死得最快。他是中炮手——伊莎贝尔永远弄不清这是个什么职务——并且活了下来。战争即将结束时,他被调到另一个飞行队,而几个星期后,他原来所在的那个飞行队的成员,那些和他一起飞了那么多次的人,被击落后失踪。回家后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应该用这条莫名其妙地被留下来的生命做些有意义的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事。

首先,他应该完成中学学业。他长大的那座镇子成立了一所特殊的学校,专收想要完成中学学业并希望继续大学深造的老兵,这是心存感激的公民为他们提供的免费机会。教英语语言文学的是伊莎贝尔。当时她三十岁,已经结婚,丈夫也是个老兵,军衔比她班上的学生高很多。出于普罗大众的爱国心,她打算教一年时间的课程,然后就退职回家,要个孩子。她公开和学生们讨论这件事,学生们背着她说有些家伙运气真好。

雷不喜欢听那种谈话,原因是他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这似乎更让人感到惊讶万分。除了他们自己,每个人都觉得这荒唐透顶。她离了婚。这对她的名门之家来说是个丑闻,对她的丈夫更是个打击,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想娶她了。雷的日子比她好过,因为他没什么需要与之探讨这件事的家人,而仅有的几个则宣称,既然他攀了高枝,他们肯定配不上他了,今后一定会离他远远的。假如说他们原本指望他会表示挽留,或者向他们许下什么承诺,那他们就要失望了。他无所谓,他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伊莎贝尔说她可以继续教书,直到他读完大学,找到工作,安稳下来,无论他想做的工作是什么。

但是计划不得不改变。她身体不舒服。刚开始,他们以为是神经紧张。生活的突变。愚蠢的烦扰。

后来疼痛开始了。每次她深呼吸时都会感到疼痛。胸骨下方和左肩膀都痛。她不去管它。她开玩笑说上帝在因为她的情感冒险而惩罚她,并说他——上帝——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她根本就不信他。

她得的是心包炎。情况很严重。她忽视病情,给自己带来了危险。她不可能被治愈,但可以艰难地维持生命。她再也不能教书了。任何感染都可能引发危险,还有什么地方比教室更容易让感染蔓延呢?现在必须由雷来养活她,于是他在格雷县和布鲁斯县的交界处这座叫马弗里的小镇当起了警察。他不介意这份工作,而她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不介意自己半隐居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他们从不谈论。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是否介意他们不能有孩子。当伊莎贝尔表示想要听雷说他星期六晚上护送回家的那个女孩的所有事情时,他想到这可能和她的失望有关。

“这太糟糕了。”她听到禁止看电影的事情后说。当他告诉她那个女孩的父母为了让她在家里帮忙而不让她上中学时,她更难过了。

“你说她很聪明。”

雷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他说过她害羞得不同寻常,因此他们一起走回去时,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寻找聊天的话题。有些他想到的问题是不能问的。比如,你最喜欢哪门功课?要问这个问题就必须用过去时,而她过去喜欢过什么,现在无关紧要。又或者,她想在长大后做什么?实际上,她现在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被安排好了工作,无论她是否喜欢。还有她是否喜欢这座镇子,她是否想念曾经住过的任何地方,这些问题都毫无意义。他们已经聊过——不是很详尽——她家里几个年幼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当他问到狗或猫时,她说她没有养。

最终她想出了一个问题问他。她问那天晚上电影里的什么内容让观众发笑。

他并不认为应该提醒她她什么都不该听到。但他想不起来什么内容让大家发笑。于是他说一定是什么愚蠢的内容——你永远都猜不到什么会让观众笑。他说他没太专心,看得断断续续。他很少跟得上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