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弗里(第5/5页)
他一度坚信她在思考,但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他已经不再等她睁开眼睛了。他只是不能离开,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从一个非常瘦弱的女人变成了——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堆别扭的不合衬的骨头,头发像小鸟的羽冠,呼吸飘忽不定,每一分钟都可能死去。
有几间用作康复与健身的房间和医院相连。通常他只看见这些房间没人时的样子,所有器材都收了起来,所有的灯都关着。但是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穿过大楼离开时走了一条不同的路,看见有一盏灯还亮着。
他去查看,发现有人还在里面。一个女人。她跨坐在充了气的健身球上,只是在那里休息,或者也许是在试图记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是利亚。刚开始他没认出她,但后来他又看了一眼,是利亚。也许,如果他先看清了是谁,就不会进去了,但此刻,他在预备去关灯的路上已经走了一半。她看见了他。
她从坐的地方滑了下来。她穿着锻炼专用的运动服,比以前胖了很多。
“我想也许什么时候我会遇到你,”她说,“伊莎贝尔好吗?”
听她直呼伊莎贝尔的名字,或者只是听她提到伊莎贝尔,令他感到有点惊讶,仿佛她认识她一样。
他简短地说了伊莎贝尔的情况。现在只能简短地说说。
“你对她说话吗?”她说。
“不再说那么多了。”
“哦,你应该对她说话。不该放弃对他们说话。”
她怎么会认为自己对每一件事都知道得很多?
“你看到我并不惊讶吧,是不是?你一定听说了吧?”她说。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呃。”他说。
“自从我听说你在这里,以及其他的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所以我猜我只是以为你会知道我也在这里。”
他说不知道。
“我做康复工作,”她告诉他,“我是指帮助癌症病人康复。如果他们能行的话。”
他说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那很了不起。对我也是。我其实还好,但有时候有些事让我沮丧。我是说,尤其是在吃晚饭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会开始有奇怪的感觉。”
她看得出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愿意,也许是迫切地想要解释。
“我的意思是孩子们不在我身边,之类等等。你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得到了他们的抚养权?”
“不知道。”他说。
“哦,是这样。因为他们认为他的母亲可以照顾好孩子,真的。他参加了匿名戒酒会,但如果没有他母亲,判决就不会是那样的。”
她吸了一下鼻子,匆匆地抹去眼泪,没怎么在意他。
“不用感到尴尬,情况不像看上去那么糟。我只是会不自觉地哭起来。哭泣没什么坏处,只要你别把它当作职业。”
匿名戒酒会的那个人应该是萨克斯手。但那个牧师和发生的那些事情是怎么回事?
她仿佛听见了他心里的疑问,说:“哦。后来。卡尔。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什么的?我那时真该去检查一下我的脑袋。
“卡尔又结婚了,”她接着说,“那让他感觉好点儿了。因为他可以说已经对我没有感觉了。真是有点儿滑稽。他去和另一个牧师结了婚。你知道现在他们允许女人做牧师了吗?嗯,她就是一个女牧师。所以他就好像是牧师太太。我觉得这太可笑了。”
现在眼泪已经干了,她在笑。他知道她还会说更多的话,但猜不出可能是什么话。
“你一定在这儿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你有自己的住处吗?”
“有。”
“你自己做饭和所有其他事?”
他说是这样。
“我可以偶尔帮你做些事。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她的眼睛变得很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说也许吧,但说实话他的住处太小,多一个人都转不开身。
然后他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看伊莎贝尔了,他现在得去看她。
她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看上去并不伤心也不沮丧。
“再见。”
“再见。”
她们在到处找他。伊莎贝尔终于走了。她们说“走了”,好像她是起身离开了。大约一小时前有人去给她做检查时,她还和以前一样,现在她已经走了。
他曾经常常想这会有什么区别。
但她走后取而代之的空虚却排山倒海。
他茫然不解地看着护士。她以为他在问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于是开始告诉他。向他提供信息。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仍然心事重重。
他一直以为很久以前伊莎贝尔就已经不在了,但其实不是。在这之前她一直都在。
她曾经存在,而现在不再存在。完全不存在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人们匆匆来去,仿佛合乎情理的安排可以战胜这个骇人的真相。他也遵循惯例,在人们告诉他该签字的地方签字,安顿——用她们的话说——遗体。
多好的一个词啊,“遗体”。好像被丢在橱柜里阴干后剩下的一片片煤灰渣似的东西。
很快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外面,假装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有一个寻常而充足的理由,可以让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随身携带的,他所携带的全部,只是一种匮乏,就像缺乏空气,就像他的肺部缺乏正常运转的机制,他料想这会成为他身上永远存在的困境。
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女孩——她说到自己的孩子。说到她失去了孩子。然后习惯于这种失去。只在晚饭时会有问题。
她可以被称作擅长失去的行家,相比之下他本人是个新手。现在他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了。他失去了她的名字,虽然他曾经很熟悉。正在失去,已经失去。这是老天对他开的一个玩笑,如果你想要一个玩笑的话。
他沿自己住处的台阶往上爬时想起了这个名字。
利亚。
强烈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记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