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生活(第2/5页)

某段时间她一定曾不甘平凡。她一定以为她和爸爸会让自己变成不同的人,变成那种可以享受一些休闲的人。高尔夫。宴会。也许她说服自己相信某些界线并不存在。她设法离开了处于荒凉的加拿大地盾上的农场,一个远比爸爸出生的农场更令人绝望的地方,成了一名老师,她说话的方式让自己的亲戚在她周围时都感到不自在。她大概以为,经过这样的努力奋斗之后她到哪里都会受欢迎。

爸爸的观念却不同。他并不认为镇上的人或其他任何人真的过得比他好。但他相信也许他们是这么想的。而他宁愿永远不给他们表现出这一点的机会。

在关于高尔夫这件事上,似乎是爸爸赢了。

并不是说他满足于按照父母期望的方式生活,接管他们不错的农场。当他和妈妈将曾经生活的地方抛在身后,在一座他们不了解的镇子附近的一条道路尽头买下这块地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几乎一定是通过养银狐——后来是养水貂——致富。爸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发现比起在农场帮忙或者读中学,自己更喜欢循着陷阱寻找猎物,而且这也会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钱。他突然就有了这个念头,并且,就像他想的那样,一辈子都在实施这个念头。他把攒的所有钱都投了进去,妈妈也拿出了她当老师存下来的钱。他盖了给动物住的畜栏和畜棚,围起了铁丝围栏,以防关在里面的动物跑出去。这块地有十二英亩,大小正好,有一块牧场以及足够的牧草,可以养我们自己的牛和等着喂给狐狸吃的老马。牧场一直伸向河边,上面种了十二棵榆树。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经常屠宰动物。老马得变成肉食,每年秋天都会有一部分毛皮动物被宰杀,只留下用来育种的动物。但我对此习以为常,可以轻易地忽视这一切,为自己营造一个净化后的场景,像是我喜欢的书里会有的那种场景,比如《绿山墙的安妮》或《银色森林的芭特》。我得益于给了牧场绿荫的榆树,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从牧场上面的河岸涌出的令人惊喜的泉水。牛和难逃一死的马都喝泉水,我也带一只锡铁杯子接泉水喝。四周总是有新鲜粪便,但我完全忽视它们,绿山墙的安妮一定也是这么做的。

那个时候,有时我得帮爸爸干活,因为弟弟还太小。我用水泵打新鲜的水,在一排排的畜栏边走过来走过去,清理它们的饮水罐,然后给里面重新注满水。我喜欢这些工作。工作的重要性和频繁造访的孤独正是我所喜欢的。后来,我得留在屋里帮妈妈干活,我的话语之中充满了怨恨和好斗的情绪。这就叫“顶嘴”。我伤害了她的感情,她说,结果就是她会到牲口棚去向爸爸告我的状。然后他不得不中断工作,用皮带抽我一顿。(当时这不是罕见的惩罚。)被打之后,我会躺在床上哭,计划离家出走。但是那个阶段也过去了,十几岁时我变得温顺,甚至快活,擅长幽默地讲述我在镇上听到的事或者学校发生的事。

我们家的房子比较大。我们不清楚房子究竟建于何时,但应该不到一百年,因为一八五八年是第一个移民在博德明——这个地方现在已经消失了——定居的那一年,他为自己造了一只木筏,沿着河顺流而下,砍掉树木清理出一片土地,那里后来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村庄。那座早先的村庄很快就有了一家锯木厂,一家旅馆,三座教堂,以及一所学校,也就是我上的第一所学校,那所让我如此害怕的学校。后来河上建起了一座桥,人们渐渐明白,住在河对岸的高地上会方便很多,于是最初的定居点慢慢缩小,变成了我刚才说过的破旧不堪的古怪的半座村庄。

我们的房子不会是早期定居时最初建起来的那批房子之一,因为它的外墙是砖砌的,而那些最早的房子都是木头的,但也许它是在之后没多久建的。它背对着村子;面朝着西边,对面是微微倾斜的农田,农田一直向下延伸到一道被遮住的转弯处,河流就在那里转了一个所谓的“大弯”。河那边是一片墨绿色的常青树林,可能是雪松,但距离太远了,难以看清。在更远处,另一座山坡上,有另一座房子,远远看去很小,正对着我们的房子,我们从不去做客,也无从了解,对我来说那就像故事里的小矮人的房子。但是我们知道住在那里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或者说有一段时间他曾经住在那里,因为现在他可能已经死了。罗利·格雷恩,这是他的名字,除了这个像故事里的小矮人会有的名字,他在我现在正在写的文字里不再扮演角色,因为这不是故事,只是生活。

妈妈在生我之前曾经两次流产,因此一九三一年我出生的时候,他们一定感到心满意足。但那个年代,前景越来越灰暗。事实是爸爸开始做毛皮生意的时间有点儿晚了。他所期望的成功也许在二十年代中期更可能获得,那正是毛皮刚开始流行,人们也有钱购买的时候。但那时他还没有开始做这一行。不过,我们仍然挺了过来,挺到了战争初期,挺过了整个战争时期,在战争结束时生意一定还有过一阵令人鼓舞的好转,因为就在那年夏天爸爸修整了房子,在原来的红砖外面刷了一层棕色涂料。房子砖块和木板装配的方式有点问题;它们本该把寒冷挡在外面,却不能很好地做到这一点。据说刷一层涂料会有所帮助,然而我记不起来这层涂料曾经发挥了作用。我们还有了一间浴室,没有用过的小升降机成了厨房里的橱柜,带明楼梯的大餐厅变成了带封闭楼梯的普通房间。这个变化给我带来某种难以言说的安慰,因为爸爸以前老在餐厅打我,痛苦和羞愧让我恨不得死掉。而那时环境的改变让人甚至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上中学了,每一年都学得更好,因为我们不再学习如何缝褶边和用正确的握笔姿势写字,社会课被历史课取代,而且可以学习拉丁文。

然而,在那个季节的重新装修带来了乐观情绪之后,我们的生意却再次枯竭,这一次再没有恢复过。爸爸把所有的狐狸剥了皮,然后是水貂,换来了少得可怜的钱,那时他白天拆毁那些见证了那项事业诞生和消亡的牲口棚,下午五点钟到铸造厂去上晚班,半夜十二点左右才回家。

我一放学就回家给爸爸做午饭。我煎两个农家肉卷,浇上很多番茄酱。我给他的保温瓶装满浓浓的红茶,还装进一个涂了果酱的麦麸松饼,或者厚厚的一块自制煎饼。星期六,有时候我做煎饼,有时候妈妈做,虽然她的烘焙技术越来越靠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