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生活(第3/5页)

有一件事正向我们袭来,比收入减少更加出人意料,更加具有毁灭性,尽管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那就是早期帕金森病,症状在妈妈四十多岁时出现。

开始情况还不太糟。她的眼睛只是偶尔几次恍惚地往上翻,由于口涎溢出而生出的唇边汗毛还不太明显。早晨她可以在别人帮助下穿上衣服,偶尔还能做些家务。在令人惊异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保持着力气。

你可能觉得这过于糟糕了。生意不在了,妈妈也健康不再。在小说里这样是不行的。但奇怪的是我不记得那段时间不快乐。家里并没有被特别绝望的情绪环绕。也许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妈妈的身体状况不会好转,只会恶化。至于爸爸,他有力气,而且在很长时间里都会如此。他喜欢在铸造厂一起工作的人,那些人大多数都和他一样,生活在某个方面走了下坡路,或者增添了额外的负担。他喜欢除开上半夜巡夜以外的那些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他得把融化的金属水倒进模具里。铸造厂制造老式的炉子,销往世界各地。这是项危险的工作,你自己有责任小心谨慎,爸爸是这么说的。而且报酬不错——这对他是件新鲜事。

我相信他很高兴能走开,哪怕是去做这种辛苦又危险的工作。离开家,和那些各有麻烦但却尽力而为的人做伴。

他一走我就开始做晚饭。我可以做些自认为富有异国情调的饭菜,比如意大利面或煎蛋饼,只要便宜就行。洗过碗之后——妹妹得把碗擦干,弟弟得被我唠叨烦了才把洗碗水倒进外面黑暗的田野(我自己可以倒但我喜欢发号施令)——我坐下来,把脚放进取暖的烤炉——炉子的门坏了,读从镇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小说。《独立的人们》描写的是冰岛生活,比我们那时的生活艰苦得多,但有一种绝望的伟大;《追忆似水年华》涉及的内容我完全不能理解,但并不因此就值得放手;《魔山》写的是肺结核,其中包含高强度的论辩,一方似乎是关于生活的令人振奋的进步观点,另一方则是某种阴郁的、有些令人震颤的绝望。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我从来不做家庭作业,但在考试前我会全力以赴地学习,几乎熬通宵,往脑袋里塞满各种我应该知道的东西。我有惊人的短期记忆能力,这对满足学习要求很奏效。

尽管有种种困难,我仍然相信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有时候妈妈会和我聊天,聊的大多数是她年轻时的事。那时我很少反对她看待事物的方式。

有好几次,她对我说起一个故事,和现在属于那个叫威特伊·斯特里茨的老兵的房子有关,就是那个对我花那么长时间完成学业感到惊奇的人。故事和他无关,有关的是早他之前很久住在那座房子里的另一个人,一个叫奈特菲尔德太太的疯老女人。奈特菲尔德太太和我们大家一样,打电话订购食品杂货,然后请人送货上门。妈妈说,有一天杂货商忘了把黄油放进去,或者她忘了订了,就在送货的小伙子打开卡车后面的门时,她发现弄错了,变得很生气。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有所准备。她随身带着斧子,于是把斧子举起来,像是要惩戒那个小伙子,尽管,当然,这不是他的错。他跑到驾驶座上,连车后面的门都没关就开跑了。

这个故事里有些东西让人不解,尽管当时我没去想,妈妈也没去想。那个老太太怎么可能确定在那一堆食品杂货里没有黄油呢?在她不知道会发现错误之前为什么要带着斧子?她一直都带着斧子,以防任何惹人恼火的事发生吗?

据说奈特菲尔德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真正的淑女。

还有一个关于奈特菲尔德太太的故事,这个故事更有趣,因为我也在故事里面,而且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家附近。

那是一个美丽的秋日。婴儿车被放在一小块新草坪上,我在里面睡觉。那天下午爸爸不在家——也许在老农场帮他爸爸的忙,他有时候会这么做——妈妈正在水池边洗衣服。为了庆祝第一个孩子出生,有一大堆针织品、蝴蝶结之类的需要在软水里小心翼翼手洗的衣物。她在水池里洗衣服并拧干的时候,面前没有窗户。要看到外面,必须穿过房间,走到朝北的窗前。从那里可以看到信箱和房子之间的车道。

为什么妈妈决定放下正在清洗和拧干的东西去看车道?她没在等什么人。也不是爸爸回来得迟了。也许她是让他去杂货店买东西,买她做晚饭需要用的东西,她在想他会不会及时回来,让她能用上这些东西。那个时候她有相当优质的厨艺——事实上,太过优质了,她的婆婆和爸爸家里的其他女人都认为没有必要。只要看看花销,她们会这么说。

或者也许和晚饭无关,而是让他去买衣服裁剪纸样,或者一块她想给自己做新裙子的布料。

事后她从未说过她为什么那么做。

对妈妈做饭方式的疑虑并不是她和爸爸家人之间的唯一问题。他们一定也对她的衣服颇有微词。我想起来她常常在午后穿上连衣裙,即便只是在水池边洗一下衣服。午饭后她会睡半个小时,起来后总是换一件不同的裙子穿。后来我看照片,觉得那个年代的流行并不适合她,也不适合任何人。裙子没有型,波波头也不适合她丰满柔和的脸型。但这不会是爸爸那些住得很近、可以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的女性亲戚们反感她的原因。她的过错在于她的样子不符合她的身份。她看上去不像是在农场长大的,或者不像打算待在农场的样子。

她没有看见爸爸的车从小路上开过来。相反,她看见的是那个老太太,奈特菲尔德太太。奈特菲尔德太太一定是从自己的房子走过来的。很久以后我会在同一座房子那儿看见那个取笑我的独臂男人,而他那剪了波波头的太太我只看见过一次,她当时站在水泵旁边。在我知道任何关于那个疯老太太的事情之前,老太太就是从那座房子里跑出来,为黄油的事拿着斧子追赶过那个送货的小伙子。

在看见奈特菲尔德太太沿我们家门前的小路走过来之前,妈妈一定见过她很多次。也许她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但也可能说过。妈妈也许刻意强调过这一点,即使爸爸告诉她没必要。甚至可能会招来麻烦,这大概是他会说的话。妈妈同情像奈特菲尔德太太这样的人,只要他们是正派人。

但是那时她没有在想友好或正派。那时她急忙从厨房的门跑出去,一把把我从婴儿车里抱出来。婴儿车和毯子被丢在原地,她跑回家里,试图从里面把厨房门锁上。她不必担心前门,前门总是锁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