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3/82页)

见梅又一次挤出了一个微笑,蕾娜塔便转身离开了。梅坐了下来,发现椅背几乎要坏了,椅子也无法移动,因为它脚下的轮子似乎全部卡住了。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脑,却是非常老旧的机型,在这栋大楼的其他任何地方她都没见过的那种。梅既困惑又沮丧,心情一下子跌回谷底,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几年。

到底还会不会有人为公共事业公司工作呢?梅又是怎么到那里工作的?她是如何忍受在那里的一切的?当人们问起她曾经的工作时,她宁愿撒谎说自己那几年无业赋闲。如果她曾经工作的地点不在自己的家乡,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

整整六年多来,梅一直憎恶着自己的家乡,埋怨父母把家搬到了那里,也迫使她不得不忍受那里的局限与匮乏——娱乐消遣、餐馆饭店、开明的头脑,总之那里什么都缺。但最近,当梅回想起朗菲尔德时,她开始感到些许亲切。朗菲尔德是位于弗雷斯诺市和特朗奎利蒂市之间的一座小镇;1866年,一位讲求实际的农夫在此建立了行政小镇并为它命了名。一百五十年后,小镇人口达到了顶峰,将近两千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二十英里外的弗雷斯诺市工作。朗菲尔德的生活成本很低,梅的朋友们的父母都是保安、教师或者喜欢打猎的卡车司机们。梅的高中毕业班总共有八十一名学生,只有十二人进了四年制大学深造,而她就是其中之一。她也是唯一一个到科罗拉多州以东求学的人。她为了上大学离开家那么远,又借了那么多外债,结果毕业后还是回到家乡在当地的公共事业公司工作,这让她和父母都备受打击,尽管父母表面上说她做得对,毕竟她抓住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机会,并且开始逐步偿还贷款。

那家公共事业公司的办公大楼,又称3B东大楼,是一栋外表寒碜的水泥建筑,外墙上竖直地开着的狭长缺口就是它的窗户。大楼内部大多数办公室的墙壁都是用煤渣砖块砌成的,一切都被粉刷成了令人作呕的绿色。在那里工作就好像在衣帽间工作一样。梅是公司里最年轻的职员,比大家小了十岁左右,但在她看来,即使是那些三十来岁的职员似乎都来自另一个世纪。他们惊异于她高超的电脑技能,但那其实是她所认识的人都会的基本技能而已。尽管如此,她在公共事业公司的同事们仍然对此深感震惊。他们叫她“黑色闪电”——这是在拙劣地指涉她的发色,并且告诉她倘若她做事精明,她将在公共事业公司拥有“颇为光明的未来”。他们说不出四五年,她就能成为整个电力分站的IT部门主管!他们的话令她怒不可遏。因为她花了二十三万四千美元去大学里接受精英人文科学教育可不是为了做这样的工作。但这好歹是份工作,而她需要钱。她的助学贷款就像一张贪吃的嘴,每个月都需要投喂食物,所以她接受了这份工作和薪水,同时睁大眼睛留意着更优越的工作机会。

她的直属上司是个名叫凯文的男人,他表面上是公司的技术主管,实际上却恰巧对技术一无所知,这实在是荒谬。他的确知道电缆和分离器,但应该在他自己的地下室摆弄业余无线电而不是监管梅。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总是穿着同一件领口有纽扣的短袖衬衫,打着同一条褪了色的领带。他的存在对梅感官而言,简直是一种可怕的攻击——他的呼吸带着火腿的味道,唇上的胡须茂密杂乱,就像两只小爪子,从他那始终大张的鼻孔下伸出来,指向西南方和东南方。

梅本来应该可以忍受凯文的种种失礼之处,但谁承想他竟然认为梅在乎这份工作——他竟以为梅(这位怀揣着与众不同的金色梦想的卡尔顿大学毕业生)会在乎这份电气公司的工作,并且会为某天自己的表现未能达到凯文的预期标准而感到不安。他的这种想法让梅十分恼火。

每次他喊梅进入他的办公室(他会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坐在他办公桌的一角),梅都备受煎熬。“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他会这样问道,就像一位把她拦停在公路上的交警一样。另一些时候,也就是当他对梅当天的工作感到满意时,他会做出更糟糕的举动——他会“表扬”她。他会称她为自己的门徒,他很喜欢这个词。他会对造访者介绍说:“这是我的门徒,梅。大多数时候,她都挺机灵的。”每当说到这里时,他就会对她眨眨眼睛,就好像他是船长而她则是他的大副,他们俩共同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冒险奇遇,并且永远忠诚于对方。“如果她不给自己添堵的话,她在这儿会有个光明的未来的。”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在那里工作的每一天,那十八个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请安妮帮个忙。她从来没有向别人寻求过这样的帮助——请别人来拯救自己,将自己拔出泥沼。这是一种贪婪的渴求、一种一意孤行、一种强人所难(她爸爸这么说),与她所受的家庭教育格格不入。她的父母都是默默无闻的人,从不喜欢妨碍任何人,他们谦逊又骄傲,因为他们从不向别人索取。

梅也是如此,但是那项工作却迫使她变了个人。只要能够离开那里,她甘愿做任何事情。那里的一切都令她作呕,那些绿色的煤渣砖块、那台饮水机、那些打孔卡片、那些奖状证书(每当有人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总能得到这些证书),以及那一成不变的工作时间——真的是朝九晚五!所有这些现在想来都恍如隔世,也是理所应当忘却的,因为它们不但让她觉得自己在虚度生命,而且让她感到整个公司都在浪费生命、浪费人类的潜能,也在阻碍整个地球的运转。她在那家公司的小隔间,她的小隔间,就是所有这些无用功蒸馏出的产物。包围她的低矮墙壁旨在督促她将精力全部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粗麻布勾勒着这些墙壁,就好像任何其他材料都可能暗示她还可以用更加多彩的方式度过这一天,从而会令她分心似的。那家公司里的人认为,在所有人工或天然的材料中,他们的员工每天一整天应该看到的就只有一种,那便是粗麻布——一种肮脏的、粗制滥造的、大块大块的、穷人使用的、最廉价的粗麻布。而她就在那样一间办公室中度过了十八个月。哦,天呐,她想道,当她离开那里的时候,她发誓再也不要看见、摸到这种材料,甚至再也不要承认它的存在。

她确实没有料到自己还会见到它。毕竟,除了在十九世纪或者在十九世纪的杂货店里,人们哪里会经常看见粗麻布呢?梅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它了,谁知它却出现在了这儿——她在圆环公司新的办公室里,还四处包围着她。看着这粗麻布,闻着它发霉的味道,她的眼睛湿润了。“该死的粗麻布。”她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