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室里(第2/4页)

“你还睡着哪,老爷?”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在门外讥讽地问道,可是没有得到回答,便又加了一句,“好吧,睡你的去吧。”

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的熟人很多,都来找他。一整天,大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不断传来低沉的谈话声。那门每响一次,希兹尼亚科夫都以为这是来找他,要把他带走;因此,他在被窝里愈缩愈紧,并久久地谛听着,分辨到底是谁在说话。他等待着,痛苦地、全身战栗地等待着;虽然世界上谁也不会到他这里来找他。

过去,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很久以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已经死了。在妻子去世前很久,他曾有过兄弟姐妹,而更早一些时候,还有过一位美好的、他称之为母亲的人,但形象已经依稀、模糊了。现在,他们都死了;也许,他们之中有的还活着,但也都已经消失在这茫茫无际的世界中,似同死了一般。他自己也很快就要死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今天,他要是从卧榻上起来,两只脚将哆哆嗦嗦地站立不住,双手也将不听使唤,尽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这就是死。但在死来到之前还得活,而这一点,对于一个身无分文、患着病而且失去意志的人来说,实在是一项可怕的任务。因此,希兹尼亚科夫完全陷入绝望之中。他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双手猛地朝身背后弯过去,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出长长的呻吟;这呻吟仿佛是从数千个受折磨的胸膛中同时迸发出来的,所以听起来充满着难以容忍的、已经到了极限的痛苦。

“开门,魔鬼!”杜妮雅莎在门外一边叫,一边用拳头擂着门,“不然的话,我会把门砸烂的!”

希兹尼亚科夫哆哆嗦嗦地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连忙退回去,几乎像摔倒似的躺回床上。梳好发结、搽了粉的杜妮雅莎紧挨着他坐下来,把他挤到了墙边上。她跷起二郎腿,神气活现地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条新闻。卡佳昨天把灵魂献给了上帝。”

“哪一个卡佳?”希兹尼亚科夫问道。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很笨重,不听使唤,好像这舌头根本不是他的。

“看你,忘了吧,”杜妮雅莎笑了,“就是在我们这儿住过的那个卡佳。她离开这儿才一个星期,你怎么就忘啦。”

“她死啦?”

“是啊,人人都要死的,她死啦。”

杜妮雅莎伸起一个短短的指头蘸了蘸唾沫,擦掉睫毛上的香粉。

“她为什么要死?”

“大家为什么要死,她也为什么要死。谁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我是昨天在咖啡馆里听说的。人家告诉我,卡佳死啦。”

“她生前你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她啦。这还用得着问!”

杜妮雅莎那双愚蠢的眼睛,呆呆地、淡漠地望着希兹尼亚科夫,一条肥胖的腿不停地摇晃着。她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竭力用那种含情的目光盯着躺在身边的人,以表示自己对他的爱;为此,她稍稍眯起一只眼睛,抿起厚厚的双唇。

白天开始了。

这一天是星期六。天气可真冷,中学都停课了,原定的赛马也改期举行了,免得马冻出病来。娜塔丽雅·弗拉季米洛芙娜手上抱着出生才六天的婴儿,从助产医院出来。一开始,她感到高兴,因为已经傍晚了,滨河街上空无一人,谁也不会看见她这个还没出嫁的姑娘,手里竟抱着个婴儿。她脑子里在想,只要她一跨进门槛,一大帮人,包括她爸爸——一个老是流口水、患有麻痹症并且完全像个瞎子的人,以及她认识的大学生、军官和小姐们,一定会立刻对她大叫大嚷地起哄,用手指头指着她说:“看哪,就是这个姑娘,才念完中学六年级,认识的都是聪明、高尚的大学生,平常一听到粗话就会脸红,可就是她,六天以前竟同别的一些堕落女人一起,在助产医院里生了个孩子。”

但这时滨河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彻骨的冷风呼呼地吹着,把灰溜溜的、由于上了冻变得像针一般刺人的积雪像飞尘似的卷到半空中,淹没了道路上一切有灵和无灵之物。冷风发出轻微的哨声,围着栅栏上的一根根铁栏杆盘旋,使得这些铁栏杆像是被摩擦过似的发出寒光,显得又冷又孤独,叫人看着就心里发疼。姑娘感到自己也同这些铁栏杆一样寒冷,一样脱离人群和生活。她身上穿着一件平日滑冰时穿的短棉袄。这件短棉袄是她已经感觉到临产的阵痛急忙离开家门时匆匆忙忙披上的。那风扑面吹来,把她那薄薄的连衣裙吹得贴紧在两条腿上。她感到头部特别冷,害怕自己会冻坏。于是,她刚才对那一大帮人的恐惧感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的荒原,既没有人,也没有光明和温暖。两颗热腾腾的泪珠夺眶而出,这泪珠立即就变得冰冷冰冷的了。她低下头去,把脸凑到手里抱着的那个圆不圆方不方的小包裹上,将泪珠擦掉,更快地朝前走去。现在,她既不爱自己也不爱这孩子;她觉得她和孩子两个人的生命都是多余的。但是,有一个地址却顽强地推动着她奔向前去,那个地址仿佛不是印在她脑中,而是跑在她前面,给她领路,不断地召唤她: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六天来,她躲在床上喂婴儿吃奶的时候,一直牢牢记着这个地址。这个地址意味着,她应当到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去,那里住着她的同乳姐妹——一个妓女;现在,除了这个姐妹外,在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无法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找到栖身之所了。一年前,一切还都很好,她常常又笑又唱那会儿,曾去探望过患病的卡佳,曾经资助过卡佳一些钱;而现在,这个卡佳成了她唯一的一个可以去投靠而无须害羞的人了。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她走着,风在她周围恶狠狠地翻滚。而当她上了桥时,那风竟凶猛地直扑她的胸膛,用它的铁爪抓她冰冷的脸。风胜利了,呼啸着顺桥而下,在积满冰雪的河面上回旋,然后又腾空而上,展开冰冷的、颤抖的双翼,把道路遮蔽了。娜塔丽雅·弗拉季米洛芙娜停住了脚步,无力地靠在桥栏杆上。河中有一个冰窟窿,像一只黑魆魆的、暗淡的眼睛,从桥下深邃的地方朝上直盯住她——这目光神秘而又可怕。耳边又响起那个地址,顽强地呼唤着她继续往前走: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