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克莱文杰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算是挺幸运的,因为医院之外战争仍在进行。人们发疯,而后被授予勋章作为嘉奖。世界各地,轰炸线每一边的大兵都在为别人所说的他们的国家而献身,对此似乎无人介意,更不用说那些正在丢掉年轻性命的大兵了。战事看不见尽头,唯一看得见的是约塞连自己的尽头,要不是那个爱国的得克萨斯人,他本可以留在医院直到世界末日的;那家伙下颌大得像漏斗,头发散乱,他的脸上永远咧着笨拙却牢不可破的微笑,就像黑色宽边呢帽的帽檐。得克萨斯人想要病房里每个人都快乐,就是跟约塞连和邓巴过不去。他真是病态得厉害。

但是约塞连快乐不起来,尽管得克萨斯人不想要他快乐,因为医院以外,还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唯一在进行的便是战争,除了约塞连和邓巴,似乎没人注意到。而当约塞连试着提醒人们的时候,他们便赶紧躲开他,以为他疯了。就连本该看得更清楚却没有做到的克莱文杰,也曾对约塞连说他疯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刚好在约塞连逃进医院之前。

克莱文杰狂怒而义愤填膺地盯着他,两手紧抓着桌子,咆哮道:“你疯了!”

“克莱文杰,你到底要别人怎样?”在军官俱乐部的喧闹声里,邓巴厌倦地回了一句。

“我不是开玩笑。”克莱文杰坚持道。

“他们想要杀我。”约塞连平静地告诉他。

“没人想要杀你。”克莱文杰叫喊道。

“那为什么他们朝我开枪?”约塞连问。

“他们朝每个人开枪。”克莱文杰回答,“他们想要杀所有人。”

“那又有什么不同?”

克莱文杰动了感情,激动得半个身子都出了椅子,他两眼湿润,苍白的嘴唇在发抖。每次为他热情信仰的原则与人争吵,到头来他总是气得直喘粗气,强忍住因被人驳倒而快要流出的苦涩眼泪。克莱文杰有很多热情信仰的原则。他真是疯了。

“谁是他们?”他想弄明白,“你认为是谁,确切地说,想要谋害你?”

“他们每个人。”约塞连告诉他。

“哪些人?”

“你说呢?”

“我哪里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杀我?”

“因为……”克莱文杰脱口而出,但随即哽在那里,终于无话可说。

克莱文杰确实觉得自己是对的,但约塞连却有证明,因为他每次飞到空中往不认识的陌生人头上扔炸弹时,他们总是用加农炮朝他射击,这可一点也不好玩。如果说这事不好玩,那么更不好玩的事情就太多了。跟个流浪汉似的住在皮亚诺萨岛上的帐篷里,背后是大山,面前是平静的蓝色大海——却能转眼间吞噬水中抽筋的人,三天后再把他寄送回海滩,邮资付讫,人则遍体浮肿、青紫,并开始腐烂,水从冰冷的鼻孔里慢慢排出——那可根本不好玩。

他宿营的帐篷正靠在一片疏落晦暗的树林边上,树林把他和邓巴的中队分隔开。紧靠帐篷一侧,是一道废弃的铁路壕沟,沟中设有管道,往机场的燃料卡车上输送航空汽油。多亏了同住的奥尔,他们的帐篷是全中队最奢华的。约塞连每次去医院度假或是去罗马休假回来,都会惊奇地发现他不在的时候,奥尔又安装了新的生活设施——自来水、烧柴的壁炉、水泥地板。帐篷是约塞连选择地点,再与奥尔一起搭建的。奥尔负责规划,他是个笑嘻嘻的小个子,胸佩机师徽章,一头浓密的褐色鬈发由正中向两边分开,而约塞连比他高大、强壮、结实、迅捷,因此干了大部分粗活。帐篷足足能容纳六人,却只有他们两人居住。炎夏来临,奥尔卷起侧帘让一丝凉风透入,可是从来没能驱散帐篷里蒸腾的暑气。

约塞连紧隔壁住的是爱吃花生糖的哈弗迈耶,他一个人占据了一顶双人帐篷,每天晚上在帐篷里用.45口径手枪的巨大子弹射击小田鼠。枪是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身上偷来的。哈弗迈耶的另一侧是麦克沃特的帐篷,他已不再跟克莱文杰同住,因为约塞连从医院出来时,克莱文杰仍然没有回来。麦克沃特现在跟内特利同住,而内特利正远在罗马,追求他狂热迷恋的那个成天困倦思睡的妓女——她早已厌倦了自己的营生,也厌倦了内特利。麦克沃特是个疯子。他是飞行员,一有机会就驾着飞机放开胆子以最低的高度掠过约塞连的帐篷,只为看看他会被吓成什么样,他还爱挟着狂野的、近在耳旁的呼啸朝空油桶浮载的木筏一掠而过,再一路飞过雪白无瑕的海滩外的沙洲,士兵们常去那里裸泳。跟一个疯狂的家伙合住一顶帐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内特利不在乎。他也是个疯子,一有空就跑去修建军官俱乐部,约塞连却不曾帮过忙。

其实,很多军官俱乐部的营建,约塞连都不曾帮过忙,但是他对皮亚诺萨岛的这家最感自豪。这是一座坚固而复杂的纪念碑,铭记了他果决的能力。约塞连从没去那里帮过忙,一直到它竣工;之后他就常去了,对这座庞大、精美、覆盖着木瓦的不规则建筑极感满意。它实在是一座辉煌的建筑,而每一次凝望它并想到自己连一滴汗水也未曾付出,约塞连心里总是悸动着一股强烈的成就感。

上次他和克莱文杰互骂对方是疯子,当时他们四人在场,一起坐在军官俱乐部的一张桌子旁。他们这一桌位置靠后,紧挨着双骰子赌台,赌台上阿普尔比总能赢钱。阿普尔比擅长掷骰,犹如他擅长打乒乓球;而他擅长打乒乓球,犹如他善于应付其他任何事情。阿普尔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十分出色。他是一个满头金发的年轻人,来自衣阿华,信奉上帝、母性和美国式生活方式,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而认识他的人都很喜欢他。

“我讨厌那个狗娘养的。”约塞连粗鲁地说。

同克莱文杰的争吵几分钟前就开始了,当时约塞连恨不能找到一挺机关枪。这是个繁忙的夜晚:吧台很繁忙,双骰子赌台很繁忙,乒乓球台也很繁忙。约塞连想用机枪干掉的那帮人正在吧台边忙着吟唱众人百听不厌的伤感老歌。他没有用机枪干掉他们,而是狠狠一脚,把那只从两名打球军官的球拍上掉落而朝他滚过来的乒乓球踏扁了。

“约塞连这家伙。”那两个军官笑道,又摇了摇头,从架子上的盒里又取了一只球。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回了他们一句。

“约塞连。”内特利向他低声警告。

“明白我的话了吧?”克莱文杰问道。

听到约塞连学舌,那两个军官又笑了。“约塞连这家伙。”他们说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