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四(第2/3页)

清冈当时因为一度为妾的电影演员玲子被人夺走了,正想物色个女人填空。他被君江把身心都献给自己的热烈情怀所感动,并完全着了迷。他决心让君江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无论多么奢侈都要满足她。他劝她不要当女招待了,可君江说准备将来自己开咖啡馆,现在还想干一阵。清冈认为既然如此就应到银座大街上的一流咖啡馆去体验为好,他让她辞去在这个酒家干了一个多月的工作,带她去京都、大阪玩了半个月光景,然后托人介绍君江进了现在这家银座屈指可数的“唐璜”咖啡馆。不久,节气出梅,进入盛夏。从立秋前到秋风初起之日,清冈毫不怀疑君江,总以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同两三个文学爱好者看完戏回家时,顺便到银座弯了一下,店里的女招待说君江突然感到不舒服,傍晚就回去了。他同朋友分手后准备到本村町去探望,突然看见护城河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这时虽然十二点不到,但片侧町的家家户户已经闭门休息,大街上阒无行人,只有出租汽车飞驰而过。清冈隔着四五间门面,从泛白的绉纱和服与青竹图案的夏季腰带,立即断定此人正是君江。惊奇之余,他穿过车行道走到靠近堤坝旁的人行道上跟踪她。她神态自若地快步走过警察所,清冈还以为她到市谷电车站等电车。不料她走进八幡牌坊,头也不回地登上左面一条缓缓的坡道。清冈越发感到奇怪,为了不被察觉,他靠着对地形熟悉和步伐快,一路跑步从街上绕过去,登上左内坡,从神社后门进入院内。神殿正面石阶底下,市谷外围一带护城河尽收眼底,山崖上放着三四条长凳,长凳上偎依着男男女女。清冈觉得这样反而有利于跟踪,就以林立的樱花树为掩护,一步步前进,想弄清楚君江在说些什么,以及对方是谁。

清冈心想,在任何侦探小说中,恐怕没有比今晚再成功的侦察先例了吧。突然他惊讶极了,竟忘了嫉妒和愤慨。那个男人似乎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一件单衣,连夏日的外套都没穿,拿着一根文明棍。他的模样并不显老,但是雪白的胡须在微暗的灯光下分外醒目。他用手搂着君江的腰说:“果然这里凉快,多亏了你,我才能尝到这种种滋味。我年届花甲,还坐在这里与女友幽会,实在没能料到。大殿的对面还是射箭场吧,我年轻时在那里射过箭。现在已有几十年没去那里了。不谈这个,今晚我们到哪里去?在这凳子上也行。哈哈哈。”他笑着吻君江的脸蛋。

君江沉默不语,有好一会儿任凭老人摆布。后来她轻轻地站起,整整衣服下摆,抚摸着鬓发说:“稍稍走走吧。”就同老人一起走下台阶。清冈绕过君江刚才走过的缓坡,暗暗跟在他们后面。他俩毫无觉察,说着话朝护城河走去。

“京子搬到富士见町后,不知情况怎样?京子这个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吧。”

“听说每天中午起就要去陪酒。前些日子我去看过她,可是连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你顺便去看看她吧,她不在也没关系。”

“嗯,再让我们三人像从前一样闹个通宵也很有趣。那时在诹访町的二楼,确实玩得痛快。你同京子真是一对好搭档。大白天我一本正经工作时,也会忽然走神,回味那些醉人的事,同时想起你,然后才是京子,仿佛在梦中似的。”

“同京子相比,我比她更健康。”

“你俩差不多。不过你给人的感觉是不谙此道,所以罪过更大。你去咖啡馆之后没有大的变化吧。洋人怎么样?”

“银座过于重视名声,不能随心所欲;而在那里,艺伎是公开的,没一点麻烦。住在诹访町时真痛快啊。”

“丈夫就是那一个?她至今没再嫁?”

“大概是吧,以后就没什么来往,反正是不搭界了。本来只是替京子还债,无非碍于这样的情分,没有别的。”

“现在她叫什么?还叫京子?”

“不,叫京叶。”

深夜,两人迎着习习凉风,在寂静的护城河畔边走边谈,到了新城门拐弯,从一口阪通有电车的大路折入第三条街的小巷里,来到门灯上写着桐花家游乐馆的门前。因为是夏夜,这里敞着大门,艺伎们坐在门口的凉台处闲谈,老头熟门熟路地问:“京叶在吗?”

语音刚落,屋里出现一个女人。她长着小巧的圆脸,披散着的头发用厚厚的日本纸扎着,腰里缠着一块布。她裸着身子跑到门框前说:“哟,你们一起来了,真叫人高兴。我刚回来,真巧。”

“哪家比较好呢?我们要好好叙叙。请多指教……”

“这个嘛……我看这样吧……”裸体女子把去处悄悄告诉了老头。两人便拐过十字路口而去。

藏身于小巷暗处的清冈跟踪至此,心想:一切很顺利,索性搞个水落石出。他算好时间,装作不速之客闯进君江他们去的那家游乐馆,同女侍事先结好账,吩咐派一个尽可能老实的艺伎来,便假装什么也不懂地睡了。当清冈一点不漏地窥得这个老头与两个年轻女子在一起的丑态后,第二天一早太阳尚未升起,就悄悄离去了。要是随即回赤阪自己的家,时间还早。于是他不得不走进第四条街的堤岸公园,坐在长凳上茫然地眺望着护城河对岸的高台。

清冈活到三十六岁才亲眼目睹那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并由此否定了自己迄今为止对女人的看法。他根本无力去愤慨与嫉妒,只是莫名的忧悒。以前,清冈一心以为包括君江在内,社会上的许多女郎甘愿委身于五六十岁的老人,甘愿忍受爱情与性欲的饥渴,只是为了生计。岂知事实并非如此。清冈深感自己经验不足、观察肤浅。原以为爱着自己的君江却偏偏与淫荡的下贱野妓一起,同丑老头不知羞耻地干了起来。他对君江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仇恨,决心再也不要见她。但是那天回家后一觉醒来,一度激动的情绪已基本恢复平静。他想,只当什么也没看到,就此了结算了,实在不值得再提。当面指责她的话,那就非得要她亲口承认并道歉不可啦。再一想,君江的性格同她的外貌不一样,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如果责问她,也许她会爽快地承认,说不定心里还会暗暗冷笑,笑自己无法满足她,笑自己会争风吃醋。对男子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因此不如听之任之。清冈觉得一个男子汉被女人瞧不起固然遗憾,但是她表面上对你道歉,背后却又干出令人吃惊的勾当则更为懊恼。考虑再三,他决心莫如不动声色,装作一无所知,任其欺骗,然后寻找时机狠狠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