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六(第3/3页)

清冈顿时感到扫兴,说:“那就失礼了。我还有地方要弯一下。”

“明天下午我在丸圆社,有事请来电话。”驹田说着登上了电车。

一看时间,已是十点。清冈想现在回家正合适,不早也不晚。可是他已习惯于过夜生活,总感到还没玩够,要是回家前不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的话,双腿实在不想往家里迈。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醉鬼横行的时刻,到银座“唐璜”咖啡馆去的话,碍于同君江的关系,不便一个人冒失地前往。他既害怕徘徊于银座附近饮食店的无赖汉、堕落文人对他进行威胁,又觉得亲眼目睹君江同酒鬼们调笑并非愉快之事。现在可去的地方,除了最近常去的赤阪的游乐馆之外,无其他的地方。可是,自己对看中的那个艺伎招呼了五六次,至今仍无应允的迹象。今晚去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进展。想到这儿,清冈涌出一股无名火。他仔细地反省了一下,发现它并非来自那个不顺从自己的艺伎,根源还在于平日里对君江的积愤。只要君江能顺从自己,又何必去碰那个艺伎的钉子呢?清冈一时遗忘的复仇怒火霎时又在胸中燃烧起来。他对君江最为气愤的是,她始终无忧无虑,且有滋有味地过着日子。其次是她并不为自己是颇有知名度的文学家的情妇而自豪。即便自己同她断绝关系,她也不会有什么留恋。相反君江会把这分手视为好事,马上填补进别的男人,并像现在一样,过着无聊而懒散的生活。再没有比缺乏虚荣心和利欲心、只是追求懒散淫荡生活的女人更难以对付的了。这样的女人也许只有给予皮肉教训才能有所触动。万一剪头发、毁容等都不成的话,就只能希望她患重病而两三个月卧床不起。清冈想着心事信步而行,忽然回过神来眺望前方,那灯火辉煌的地方是市谷停车场的进口,斜前方是护城河外低低的街道。沉沉的黑夜又布满了乌云,仁丹广告的霓虹灯在这梅雨时节的夜空中一闪一灭。

君江的住处就在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广告闪烁处的小巷里。清冈从前天到今夜已有三天没见到她了,刚才在富士见町,那个艺伎所讲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决定去悄悄窥视一番,便从护城河畔弯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拐角处的酒家和药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了狭狭的小巷,过路人的面孔清晰可辨。清冈从去年起到现在恰好一年光景,每隔四五天就要到这里来一次,因此推测店里的人一定认识他,就放下戴到眉毛处的帽子的帽檐,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小点心铺和烟纸店还未打烊,但这里灯光幽暗,店堂里空无一人。弄堂口的酒铺已经关上了大门,清冈看看没人,刚要走进黑漆漆的弄堂时,突然撞见了君江的房东大娘。他企图借着夜幕装没看见,可大娘眼睛挺尖,并招呼道:“哟,先生,差点错过了。欢迎您哪。我不留神关上了门,正想出去洗澡呢。阿君小姐今晚也早回家吗?”

“不,我来市谷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我等不及她回来,你就别对她说我来过了,她要牵挂的。”

“那就请去喝杯茶吧。”

“你不是要去洗澡吗?”

“瞧您说的,我又不急。”

清冈见甩不掉她,就顺从地来到她起居的楼下客厅,随后在长方形火盆前坐下。

这间客厅的面积同二楼的一样大,有六铺席。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煤烟熏黑了,地板的搁栅竟然残缺不齐。但是房间很干净,角角落落都收拾过了,拉窗、隔扇糊得严严实实,无一破损,使人感到只要有房客,这间屋子也要租出去。壁龛上挂着似乎从未调换过的武士的守护神之类的画,陈旧的紫红色的廉价衣橱上摆放着小小的佛龛。长方形火盆上则架着磨得闪闪发亮的铁壶。从这些器物上大致猜得出大娘的年龄。据她亲口告诉别人,她的丈夫在日俄战争中是陆军中尉,死在战场上了。她又当女佣,又打短工,又搞手工副业,才一手抚养大一个女儿。她的女儿命好,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商人,现在夫妇俩居住在美国,并有足够的生活费寄来。可是据别人说,她的女儿确实有钱寄来,可她是当了洋人的小妾,生了孩子,孩子被主人带回本国去了。至于哪种说法正确,清冈难以判断,而且他对君江当初为什么借这间屋子的二楼栖身,以后为什么不愿搬到地段好些的漂亮房子里去,等等,也始终摸不着头脑。大娘说自己是中尉的妻子,可从她现在的言谈举止来看,同浅草一带弄堂里屡见不鲜的那些老大娘没多大区别。这些人出身低微,缺乏教养,勉强能念出酒店里的小账本。根据大娘莫名其妙地尊敬穿西服、留胡子的人,一切都不难推测。

清冈寻思,索性向这个大娘打听打听君江背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但估计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愉快的声调说:“到咖啡馆去,什么人都会碰到,真麻烦。所以我晚上即使路过也不进去。”

“这样好。体面的人总是引人注目,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啊唷,已经十一点了。”大娘倾听着隔壁的敲钟声,抬头望着衣橱上的八角时钟,“先生,您再等一小时不要紧吧,再等等吧。我在火盆里生个火。”

“大娘,我没什么事,今晚不必非见她。明天我再来,笃笃定定的。”清冈说着把敷岛牌香烟放进和服袖子里。但是大娘早就从清冈在不该来的时候徘徊于屋子附近的行为中联想到平日里君江的放荡,心中大致有了底。她故意装作不在意地说:“先生,我留不住您,回头要挨君江小姐骂的。”

“你不说她不会知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您,要不我到酒店去打个电话吧。”大娘在长方形火盆的抽屉里摸索着,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

“那么,我就在二楼等着。她一般是十二点回家,其实也不必打电话。”清冈站起身,“大娘,我在这里看家。你愿意就去洗个澡吧。”

清冈把大娘打发到澡堂去了。他登上二楼,暗忖要是发现秘密信件之类的东西就把它偷来。大娘因为君江早就恳切地拜托她: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务请打电话告知,所以打算在去澡堂的途中,到酒家或药房打个电话。她把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塞进腰带里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