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七

大娘打来电话的时候,君江正巧在电话间附近的桌子旁陪客人喝酒。她一听人叫喊就赶紧跑去听电话。由于店里再过三四十分钟就要打烊了,一片乱哄哄的,加上君江多喝了点儿,醉醺醺的,所以大娘的电话只听清了“清冈先生来了”这几个字,其他有关的话语一点都没听清。君江没想到清冈今晚会来,因为不是同清冈会面的日子,而且事先也无任何信函相约。傍晚时分她放心地同木村义男这个国外归来的舞蹈家约好了到外面去留宿。后来又来了汽车进口商矢田,他同君江后来又有两三次的约会,宛如一个老相好。他方才从咖啡馆回去时约了春代和百合子,一定要她们到松屋绸缎庄后街新近开张的名叫“丽丽亭”的小吃铺去弯一下,说要是另有约,哪怕就抽一小时、半小时也好。现在他又回到咖啡馆,正忙着把各种各样的食物分给四五个女招待吃。差不多同时,平时从不在咖啡馆露面的松崎这个老绅士偏偏也在今晚突然光临,他说是去东京火车站送客后路过此地。

银座大街的咖啡馆不仅是“唐璜”,别的地方也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即晚上十点过后店里即将打烊时顾客突然增多。此刻,“唐璜”咖啡馆里留声机一刻不停地放着音乐,但时而被嘈杂的说话声、器具的碰撞声所淹没;再加上烟雾腾腾、灰尘到处弥漫,真令人头昏脑涨。君江觉得自己今晚喝多了,难受得很。可就在这样的时刻,她的三位男客撞了车,现在又有一个等在家里。君江接到大娘的电话后真不知如何是好,一筹莫展。为什么今晚如此不凑巧?她怨恨起这些无辜的人来。我要是在此喝个烂醉的话,别人总归会安置我的吧。她这么想着来到松崎老人的桌旁。

“今晚我要喝个酩酊大醉。请给我伏特加。”

“你有不顺心的事吧。同客人吵架了?”松崎到底年老资深,马上轧出了苗头。

“哪里,没有的事。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种事。”

君江无言以对,沉默不语。这时,她忽然想起这个老头是自己未当女招待之前就结识的相好,对自己的一切无不知晓,还不如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商量商量的好。正巧此时桌旁没别人,君江紧紧靠近他,“今晚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从没碰到如此不凑巧的事。”

从君江的语调和表情,松崎什么都明白了。“我准备马上回去,今晚只是来咖啡馆见识见识。我们以后在白天笃悠悠地见面吧。”

“真对不起,你可不要生气噢,一定。”

“我生什么气,我全明白,是客人撞车了吧。”

“真有你的,叔叔。你怎么知道的?”君江把嘴凑到松崎的耳边,把今晚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全部告知,并问他:“你有什么好办法?”

“要多少有多少,不在话下。”松崎立时献上一计。他要君江从咖啡馆回去时先疾步快行,将一位客人带到游乐馆,同时告诉他今晚无论如何不能留宿在此。过一会儿,在他尚未收拾好之前就打个招呼先走一步,假装慌慌忙忙地回家,实际藏到这家游乐馆的别的房间去。在此之前,拜托一位信得过的女招待到市谷的家中弯一下,告诉房东大娘:一位客人说用汽车送她和君江回家,她们信以为真地上了车,结果却硬被带到游乐馆去了,只好在叫艺伎拿酒菜的当口,自己趁机只身逃出,而君江小姐仍然困在那里,请快点去接她。这样一来,清冈一定会赶到这家游乐馆来的。他到那里需要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凭你的本事对付一个客人完全没问题。剩下的一个客人,你就借口怕被人瞧见,让他独自先到另一家游乐馆去。只好委屈他了,你就别管了,以后就解释说失信是因为睡觉睡过头了。当然,他会暴跳如雷。但是他越生气就越说明他舍不得你。第二天他必然来兴师问罪,到时你就尽情尽意地撒娇,效果远胜于平时。松崎抚摸着剃短了的花白胡子,微笑着说:“不过,干这种事,必须找一家会察言观色、细心周到的游乐馆才行。在可靠的游乐馆中有没有合适的?”

“这个,牛込的那家如何?住在诹访町的时候,我同你去过两三次。近来,我时常去三番町。”

这时,当班的女招待来了,君江话题一转,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站起来走了。松崎见再过半小时店要关门了,心里很想等着看个究竟:君江现在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君江到底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然而他觉得自己一直待在这里,君江比较为难,所以一会儿就付了账离开了此地。街道两侧的商店都已经打烊了。夜市也因傍晚时下的雨,以及现在的夜深人静收摊了,只剩下小吃铺。银座大街左右两旁宽阔的小巷,一眼望去也是一片寂静,只有咖啡馆、酒吧的五彩灯泡照射在低垂欲雨的夜空中以及湿漉漉的路面上。剧院、游艺场已在一小时前关了门,此刻在马路上信步而走的都是咖啡馆的顾客。身旁驰过的电车空荡荡的,人力车在街头巷尾徘徊着,似乎找不到归宿。

松崎现在难得有事来银座,所以有一种新鲜感。他一直走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才停住脚步。他眺望着周围的景致,不由地回想起一直在发展而自己现在才察觉的、这条街的变化和时势的变迁,以及自己的前半生。

松崎获有法学博士的学位,曾是木挽町附近某部的高级官员,后因牵连一桩轰动一时的贪污案而吃了官司,不过他终究是有了一笔出狱后可终生吃喝玩乐的财产。他的子孙业已长大成人,有的正飞黄腾达。在蹲监狱之前的几年中,他每天乘包车从自己在麦町的宅邸上班,银座是必经之路。那时的银座同今日大地震(5)之后照样日新月异的银座大街相比,恍如梦境。这种感慨并非来自像今天的罗马人回想起罗马古都时的那种沉重心情,而是同曲艺场的观众欣赏魔术师的魔术一样,带有轻微的赞叹。对如此追随西洋文明的都市风光惊诧之余,不由地涌现出些许的悲哀。这与其说是因为街道的变化,不如说是对生活在这里的女招待感到痛心疾首。像君江这样天生缺乏女人羞耻心和贞操观的女人,在女招待中想必大有人在。君江虽然也是卖春妇,但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艺伎,而与西方都市中泛滥的暗娼属同一类型。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东京街头,主要是社会风气使然,再没有比时代的变迁更叫人瞠目结舌的了。反省自己,当初被押上法庭宣判为渎职罪时,心里竟没有感到多少羞耻。这也是社会风气造成的吧。从那以后,岁月悠悠地过了二十载。他这个当时如此轰动舆论的社会新闻人物,今天是那么泰然自若地在银座街头的咖啡馆喝咖啡,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往事而怀疑、指责他。时间的流逝把功功罪罪都埋葬在遗忘的坟墓里。这怎么不像做梦一般呢!松崎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历史产生了一种半是愤慨、半是自嘲的沉重心情。并且感到人生在世既无过去,也无将来,只是一天天地体验着痛苦与欢乐,毁誉褒贬都不必在意。假如这一想法没有错,那么自己无疑是最幸福的人,虽年届花甲,却无甚病痛,弄了个二十岁的女招待,两人时常不顾世人耳目,像年轻人一样地嬉戏,并且从不为此脸红。仅从这件事来看,自己的幸福也有远远胜过王公诸侯之处。松崎博士想到这里不觉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