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七(第2/3页)

君江同舞蹈家木村义男商量好,他走出咖啡馆后等在有乐桥黑暗的河边上,然后两人一起乘车前往三番町,去千代田游乐馆。这是家可信赖的游乐馆。君江按照松崎叔叔出的主意,准备事后装作要急急赶回,躲到别的房间里,然后假装十分意外地迎接清冈的到来。可是,她在乘车时同木村聊了一会,发现他是个拎得清的人。他认为女招待有两三个相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在从后面楼梯走上千代田游乐馆二楼时,她赶紧将今晚的事情全向他坦白。木村果然非常坦率,他说:“要是你早说实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担心事。请原谅,是我不好。我们等下次方便的时候再见面吧。”

木村催促着君江,故意赶她走,并帮她系好了腰带。

君江是在国乐剧场看电影时的幕间观赏了木村的表演,并对他产生了那种时常萌发的好奇心的。现在就这么同他告别,实在有些舍不得。木村的演技,据他自己写在报纸杂志上的争辩文章说,是俄国舞蹈家尼任斯基以后的艺术,具有中国舞的演技,可称之为融合了东西方两种艺术的产物。男女两性肉体曲线的抖动比绘画、雕刻之类的静态造型艺术的效果更为强烈,同时比音乐所给予人的直感暗示力更为明显和深刻。然而对女招待君江来说,这些审美学上的争论与她无关,她见年轻男女赤身裸体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时而搂抱在一起,时而做出各种人体造型,心想同这一行的男人接触一下该有多好。这一愿望如同厚脸皮的艺伎偏爱相扑力士,以及女学生钟情于棒球选手一样。

“先生,时间不早了,您不会直接回家吧,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真没劲。”

“可你的老主顾要来,没有办法呀。我这就回家。你要是不信,就打个电话来试试。”他把名片递给君江,“君江小姐,下次一定得同我会面哪。”

“你真是的,那当然啰。我总感到对不住你,实在不愿走。”君江偎倚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木村的膝盖上,握着他的手。她像往常一样,抑制不住对新结识的男人的浓厚兴趣。

过了一会儿,君江来到走廊招呼女佣替木村叫车。她一问时间,方知已过凌晨两点,同时得知客人清冈还未到来,电话也没有来。这时汽车来了,舞蹈家木村走了。过了二点半,还不见小说家清冈的人影。君江在咖啡馆打烊时,拜托了女招待琉璃子,叫她到市谷弯一下带个口信。琉璃子以前在西洋式发屋替人梳头。从那时起,她就出入于各处的游乐馆,所以干这种事驾轻就熟,不会露马脚。也许清冈在得到琉璃子的口信前就一气之下早早离开了吧。这么一想,君江真后悔让木村回去了,越想越对他留恋。她拿出放在腰带里的名片一看,上面印着他的地址和昭和公寓的电话号码,她毫不犹豫地决定打个电话试试。当她走下后面楼梯时,大门口传来响声,像是有客人来。君江猜想一定是清冈先生了。她竖起耳朵听着,此人从前面楼梯上了二楼,说话声不像清冈,而是不速之客矢田。对这个矢田,君江在咖啡馆的桌子旁骗他说:“今晚我有约在先,无论如何不能随你去后马路的小吃铺丽丽亭。不过,要是时间再晚一些,叫我上哪儿都成。你把地点告诉我,自己先到那里去等着。”那自然是叫他空等一场,以后就借口这天睡觉睡过头了。

矢田信以为真,去了最初那晚带君江去的神乐阪后面的游乐馆。他一直等到两点过后也不见君江来,电话也没接到一只。他等得不耐烦了,脑子一转,想起大约十天前,君江在去咖啡馆的途中把他带到三番町千代田游乐馆一事,就抱着一丝希望,突然驱车来到这里,心想万一给我撞到的话,就吵一架出出气,给点厉害瞧瞧。他一敲门,立即有女侍打开了木板套窗。矢田耍了点小花招,含糊地说找君江,女侍完全把他当做君江等着的先生了。她回答说:“夫人早就等得心焦了。先生您真是罪过呀。”矢田喷着烟雾,一声不吭。他顺从地登上二楼,帽子也不摘,背对壁龛盘腿坐着,疑惑的目光在屋子里扫来扫去。

君江在后面楼梯下从女侍那里打听了情况,感到这下坏事了。她猛地推开房间的隔扇,尖声斥责着:“阿矢,你好哇,也太过分了。”

矢田方才对女侍的回答大为惊讶,现在又见君江行为反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眨眼。

“我以为你回去了呢。”君江端端正正地坐下,垂着脑袋。

“你到底搞什么名堂?”矢田似乎才回过神来,摘下了帽子,“怎么回事?我越搞越糊涂。”

君江依然低着头,默默地在膝盖上摆弄着手绢。女侍端来了新泡的茶,说:“夫人真的等着您哪。我给你们拿酒来吧。”

“天已经很晚了,”君江的声调出奇地忧郁,“让你等到这么晚,真对不起。”

“我已经习惯了。请吧。”

女侍拿起矢田的帽子和夏装外套往外走。矢田自然没有插嘴的机会,默默地跟在后头走进了二楼四铺席半大的房间,也不知道这就是刚才舞蹈家待过的那一间。

君江睡意蒙眬地听着夏日黎明时分的雷阵雨,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忽听窗下小巷里响起一个女人刺耳的大嗓门:“天气一下变得真热。”随后是一溜小跑的木屐声。君江醒了过来。屋檐下麻雀在啼鸣;稍远处传来练习三弦的琴声;大门那里啪嗒啪嗒的,是打扫门窗的声音;隔壁屋顶上的脚步声则是人们在晾晒衣服。一想到天气晴朗,太阳光芒四射,君江顿时感到昨夜起一直开着电灯、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闷热难忍,她自己也闻到了体臭,头因此胀痛起来。君江爬出被褥,想打开木板套窗。矢田昨晚已恢复了好心情。他说:“别动,我来开窗。真热。”

“哎呀,都成这样了,你摸摸看。”君江脱下红领子的漂白布汗衫,爬过去伸手想把它挂在窗台上吹风。矢田望着她的身段说:“你真比木村舞蹈团的那帮人艳丽得多。”

“哪儿艳丽?”

“君江小姐的肉体美呗。”

君江竭力忍着笑,心想矢田这个外行还挺喜欢说些新词。她说:“阿矢,那些人里头有你熟悉的人吧。她们的身材都不错,连女人见了都要羡慕,男人当然是魂儿也没有了。”

“哪有这种事。她们只是在舞台上漂亮。面对面一瞧,差远了。舞蹈演员、模特儿靠肉体才能赚钱,她们一点也不懂幽默。我对阿君以外的女人都感到讨厌。”

“阿矢可不是这种瞧不起人的人呀。”

矢田一本正经地想说些什么,这时女侍在门外说:“你们醒了吗?洗澡水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