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1936年(第5/5页)

洛特在国家剧院最后一次演出时扮演的角色是莱辛的米纳·冯·巴恩黑尔姆。在迁入总理府之前,她曾朗诵某犹太剧作家的名句。而这位剧作家要是活到今天,一定逃不出她丈夫一伙的毒手。在洛特身旁,人们议论这个极权主义国家一些可怕的内部情况,她听到时会和蔼地笑笑。清晨,她调皮地从丈夫背后偷看,那张文艺复兴时期的写字台上,一张死刑判决书赫然入目,她丈夫正在上面签字。晚上,在剧场有演出时或在有贵宾参加的盛宴上,她肯定要显耀雪白的胸肩和秀美的金发。她是一个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人,常给人留下天真无邪和多愁善感的印象。

现在,两千个野心家、帮凶和势利小人,欢呼雀跃,欢迎洛特,这使她感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她穿过珠光耀眼的人群,给予他们微笑。微笑是她廉价的施舍。她的丈夫赐予她这么多的首饰,使她毫不怀疑,这是上帝的意志。

她不善于幻想,也缺少智慧,所以她根本不懂得展望未来。她的未来和幸福的今天,也许不能同日而语。她昂首挺胸地走过,一身光彩,受到众人的羡慕。她在内心深处,对眼前的美景没有发生过丝毫怀疑。她自信地认为自己身上的光彩永远不会暗淡,受难者永远不会对她复仇,黑暗永远不会降临到她头上。

乐队继续演奏着震耳欲聋的乐曲,人群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洛特和其陪同——总理,已走到宣传部长和亨德里克面前。这三位飞快地举起胳膊,机械般地相互致纳粹军礼。亨德里克彬彬有礼,热情地微笑着俯下身去吻贵夫人的手。其实,在舞台上,他经常拥抱这个女人。众人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德国的四个巨头,四个当权者,四个政治舞台上的演员。一个是宣传家,一个是刽子手兼轰炸机专家,一个是多愁善感的女人,最后一个是脸色苍白的阴谋家。众人见总理在亨德里克的肩上重重敲了一下,笑呵呵地问道:“您还好吗,梅菲斯托?”

从美学观点看,亨德里克占了上风。在这对体形臃肿不堪的夫妇身旁,他显得身材匀称,在那狡猾而跛足的侏儒身旁,他又显得高大伟岸。他的面孔虽然苍白、憔悴,然而同其他三张面孔相比,还能叫人看着舒服:漂亮的鬓角、轮廓分明的下巴,记录了他久经的人间沧桑。可是,他那位肥胖的保护人,却是一张浮肿的面孔;那个女演员,有一副天真无邪的假面具;而宣传部长,则是一张扭曲变形的怪诞脸庞。

这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在内心深处怀着对院长的爱慕,有时她会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这不此时她正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剧院院长说:“亨德里克,我还没有告诉您哪,我感觉您演的哈姆雷特真是活灵活现。”亨德里克含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往前靠近一步,努力地试图露出深情的目光。但他身不由己,因为他那双灰绿色的死鱼眼,已经传递不出脉脉温情。因此,他只得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低声地说:“我得讲几句话。”

亨德里克有一副受过专门训练的嘹亮的嗓子。他的喊声能够透过大厅传到最远的角落。

“总理先生!殿下,阁下,女士们,先生们!在这里,今天我们能同总理先生和夫人一起欢庆寿辰,我们为此感到骄傲,真的,我们为此感到骄傲和欢乐……”

他刚一开讲,正在热烈交谈的两千人立即安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恭听亨德里克用颇具情感的声音向总理致祝词,他的语言显得陈腐而冗长。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亨德里克,对他颇为欣赏。他是权势的化身,只要权势的光焰不灭,他就沐浴着权势的光泽。他是当今权势煊赫的人物中最显耀、最聪明的一个。为了庆祝他主子四十三岁的生日,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从嘴里发出令人吃惊的欢庆音符。他的下巴高高翘起,目光炯炯,举止动作迅猛、有力。他斟字酌句,尽量不说一句真话。那个头颅被剥了皮的凯撒、宣传部长和鼓着一对牛眼的婆娘,似乎都在监视他。让他只能说假话,不准说真话——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规定在这个大厅乃至全国,都得说假话。

当他以急迫的语调、简洁的措辞快要结束讲话时,坐在大厅不显眼的地方,有个长得像孩子一样小巧的女子(她是某著名导演的夫人),悄悄地对她身旁的妇女说:“等他讲完话,我要走上前去同他握手表示祝贺。那真是一种荣幸。我们是旧相识,曾在汉堡同台演出过。那还是在我们青春年少的时代!从那以后,他真是飞黄腾达了啊!”

1.总理,这里是指普鲁士总理戈林。

2.威廉街,第三帝国的外交部位于柏林威廉街。

3.元首,指希特勒。

4.胖子,指戈林。

5.克莱蒙梭(1841—1929),法国政治家、新闻记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理,法国近代史上少数几个最负盛名的政治家之一。

6.白里安(1862—1932),法国政治家、外交家,法国社会党创始人,11次出任总理,以对德和解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以非战公约和倡议建立欧洲合众国而闻名于世。

7. 宣传部长,即德国国家秘密警察。

8.跛子部长,即宣传部长,后文跛子也指宣传部长。

9.莱辛(1729—1781),德国戏剧家、文艺批评家和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