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舞蹈课(第2/5页)

亨德里克在大街上又唱又跳,有人感到有趣,有人感到厌烦,而他一心想的是那个亲切温柔的眼睛近视的姑娘。他没有注意到街上有一个女顾客推了下身边另一个人,说:“这人准是演戏的!”另一个窃笑着说:“不错,他是艺术剧院的演员,名叫亨德里克·赫夫根。亲爱的,您瞧瞧他的动作多么滑稽可笑,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某个有怪癖行为的房客!”她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街上另一边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亨德里克出于虚荣心和职业原因,平时很计较别人对他外形的反应。可是这一回,他既没有留神那两个女人,也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他冒着严寒,生气勃勃地跑着步,即将与朱丽叶会见的兴奋,使他陶醉。如今,他又有了这样兴高采烈的心情,实在是难得呀!过去,是的,过去他经常这样欢欣鼓舞和得意忘形。当时他才二十岁,在巡回剧团的舞台上扮演父辈和上了年纪的人物——想当年日子过得多愉快啊!那时,他的贪玩和放荡胜过他的野心,然而那时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当然还没有遥远到渺茫的程度。如今他经常觉得一切都变得渺茫。在这期间难道他真的变了吗?他现在还不是照旧放荡和贪玩吗?此时此刻,他高兴得已把野心抛诸脑后。假如野心、前程等观念此刻冒出来,他会对它们嗤之以鼻的。他的现实世界是: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本人年纪还不大,还有他在奔跑,他的围巾在飞扬,他即将到达情人的身边。

美好的心情,使他对别人,例如对安格莉卡的态度,也变得友善起来。他是经常使安格莉卡痛苦、生气的,现在他几乎带着温情想起了她。一个可爱的人,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今晚一定要送她点儿什么,让她也高兴一下。能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吗?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肯定会很愉快的,比和朱丽叶在一起会愉快得多。他想到对安格莉卡要采取友好的态度,竟然把安格莉卡同朱丽叶作了比较,想到这里,他不禁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安格莉卡个儿小,令人怜悯,而身材高大的朱丽叶却偏偏是能够满足他需要的女人。当他到达家门时,内心又开始请求朱丽叶的原谅,他刚才不该作那种比较。

亨德里克在一幢老式别墅的地下室租了一间房子住。这幢别墅坐落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三十年前该处曾是本市富人的住宅区。随着通货膨胀,富人区的大多数居民都变得穷困潦倒。原来鳞次栉比的别墅,以其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受到人们的爱慕,但现在看上去也相当衰败,周围的大花园已荒芜不堪。亨德里克租了一间大房间,每月向他的房东——前领事遗孀门克贝格夫人付四十马克房租。门克贝格夫人手头虽不宽裕,却仍然是位打扮得无可挑剔的高傲妇人。她神态矜持,穿一件肩部镶有花边的古怪的灯笼袖衣服,头发一丝不乱地分向两边,嘴唇薄薄的,唇角上浮现的皱纹显露出讥讽之意,但丝毫没有达到歹毒的程度。

这位寡妇算得上是豁达大度的人,她对房客怪僻的行为并不厌恶,反而感到有趣。她有一些女朋友,都是些老太婆。过去她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现在都变得贫困了,她们的外表也几乎相差无几。门克贝格夫人习惯用干巴巴的幽默言辞,向她的女朋友们谈论她这位房客的古怪行为。“他往往用一条腿跳着下楼,”她说,带点儿伤感地微微一笑,“他外出散步时往往会突然坐在人行道上。你们想想,坐在肮脏的石块上。因为他担心不坐下来就会跌倒。”在场的女人们听了这些,感到十分吃惊,同时也觉得挺有趣的,一个个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围巾也发出了沙沙声。领事遗孀用仁慈的口吻补充说,“亲爱的,又能要求什么呢?一个艺术家……也许还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这个贵族老太太高傲地说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苍白手指,在褪了色的挑花桌布上移动着,这手上已有十年不戴戒指了。

面对门克贝格夫人,亨德里克总感到局促不安,她的贵族出身和显赫的身世令他敬畏。他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后,在门厅里遇见这位高贵的老夫人,感到有些别扭。对她那种庄严的态度,他有点儿肃然起敬,赶紧戴好自己的红丝围巾,把单片眼镜夹上。“晚上好,尊贵的夫人,您好吗?”他歌声般的语调,使这句客套话的尾声并不嘹亮,反而暴露了他言语的平庸无奇和过分殷勤。他称对方“贵夫人”时,温顺地微微一鞠躬,行礼姿势虽有点儿懒散,但仍然不失潇洒,可以说还达到了宫廷皇族的风度。

寡妇门克贝格夫人回敬对方时没有笑容,只是眼睛四周和薄嘴唇的两旁浮现出嘲讽的皱纹。“您快点儿吧,亲爱的亨德里克先生!您的女教师已经等了您一刻钟啦。”

门克贝格夫人在说“女教师”这个词儿前,恶意地停顿一下,使亨德里克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他想,自己一定满脸通红了,他既生自己的气,又感到羞愧。但是他自我安慰着,在昏暗中她不会觉察这点,同时像西班牙大公那样离开了。

“尊贵的夫人,谢谢您。”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房间内光线暗淡,呈玫瑰色,只有沙发床头矮矮的圆桌上,亮着一盏灯。黑暗中,亨德里克用一种顺从的声音轻轻地喊道: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你在哪里?”

一个怒气冲冲的低沉的声音,从黑暗的一角回答他:“你这头猪,我在这里哪,能到哪里去?”

“哦,谢谢,”亨德里克仍然轻声细气地说,他低着头站在门口,“是啊,现在我可看到了你……我见到你感到很高兴。”

“几点啦?”女人在角落里喊道。

亨德里克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想,大约四点钟。”

“大约四点钟!大约四点钟!”始终躲在角落里不露头的女人嘲笑说,“真逗!真精彩!”她带着很重的德国北部的口音扯着嗓子喊,像一个惯于酗酒、抽烟、谩骂的水手。

“四点一刻。”她突然低声地说。她用这种预兆不祥的令人战栗的低沉声音要求他,“你不愿朝我走得更近一些吗?海因茨,只走近一点点。不过,你得先把灯打开!”

亨德里克听到“海因茨”这个称呼时,像挨了当头一棒,不由得蜷缩成一团。他不允许母亲和其他任何人使用这个称呼,只有朱丽叶敢这样喊他。除了朱丽叶以外,在这座城市里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海因茨”。是在哪一个甜蜜和轻率的时刻,他向朱丽叶泄露了这秘密的呢?十八岁以前,大家都用“海因茨”这个名字称呼他。直到他立志要成名当演员时,就改用了“亨德里克”这个高雅的名字。要使家里的人都接受并习惯用这个不平凡的、高雅的名字称呼他,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许多信件,凡是以“亲爱的海因茨”开头的,都没有得到答复。直到后来,妈妈和妹妹也终于习惯了新的称呼。在年轻的朋友中,有人坚持称他“海因茨”,他就断然中止友谊。他的伙伴们喜欢揭他的老底,从他过去平淡的一生中挑出些使他难堪的逸闻来挖苦、哄笑他;所以他并不爱同这些伙伴们打交道。“海因茨”已经死了,“亨德里克”正在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