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踩着尸体……(第2/7页)

他欢呼:“真是难以置信啊!我如今是大人物啦!胖子(总理)让我变成不可一世的人物啦!”

忽然间,他又满面愁容,把小柏克唤来,对他说:“小柏克,你听着,小柏克。”他伸伸懒腰,斜睨了小柏克一眼,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是个特大的坏蛋吗?”

柏克蓝莹莹的双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为什么成了坏蛋?”他问,“为什么成了坏蛋,赫夫根先生?您完全胜利了。”

“我完全胜利了。”亨德里克重复说。他眼光闪烁,盯着天花板。他喜笑颜开地慢慢说:“完全胜利了……我要好好珍惜这个胜利,我要行善积德。小柏克,这点你相信我吗?”

小柏克点点头,表示相信他说的话。

这是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第三次发迹。第一次发迹最有根基,也最有成就感,因为那时他在汉堡戏演得非常精彩,有些夜晚,观众从他的演出中得到了美的享受,因此感谢他。第二次发迹是在柏林,他挑战并战胜了“规则”。不过当时的生活节奏快了一些,种种迹象表明,紧张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这第三次发迹却是神话般的传奇,正如纳粹党的一切行动那样,是“突如其来”的。不久前,亨德里克·赫夫根还是个流亡者。昨天,他还是一个多少有点儿受到怀疑的人物。而一夜之间,他已加入到了伟人的行列。总理稍一暗示,他就大功告成。

国家剧院院长立即给亨德里克大涨工资。他这么做,也许是出自主动,也许是内心不愿意,但不得不奉命办事。无论如何,在这关键时刻,他必须摆出一副真诚、友好的面孔,向这位重新受聘的艺术家伸出双手,带着撒克逊口音热情地说:“精彩之至,您现在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啦,亲爱的亨德里克。老实说,我十分钦佩您艺术生涯的质的飞跃。您从前是个轻浮的生手,而如今一下子变成了十分稳重、出类拔萃的艺术家啦。”

穆克心中有数,自己刚才把对方吹捧得如此肉麻,对亨德里克身份、地位的转变表示充分理解和积极评价,因为他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他的“轻浮”,也就是政治上的反动这段历史,比亨德里克的罪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穆克成为“元首”的朋友和纳粹文坛上的明星之前,他已是善写和平主义和革命剧本的著名剧作家了。如今,当他对亨德里克的转变表示格外敬佩时,也许想到了自己在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在文学上犯下的罪行。他后来放弃了备受批判的理论,树立了个人英雄主义的世界观,经过自我奋斗,爬上了国家剧院院长的宝座。

此刻,他的目光充满了热情,他继续补充道:“此外,我今晚将要把您介绍给宣传部长先生,他已预先通知要到剧院来视察。”

直到那天晚上亨德里克才觉得有幸结交了这些“半神”,而且事实证明,他能轻而易举地对付他们,正如他过去能轻而易举地对付克罗格那样,比起对付那令人敬畏的“教授”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们并不那么坏。”亨德里克想着想着,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动作敏捷的侏儒先生(宣传部长),是掌握第三帝国庞大宣传机器的权威人士。他在工人面前喜欢把自己称为“你们的老博士”。他精力充沛,能言善辩,手下拥有一帮武装打手,使曾经觉醒的、对纳粹分子持怀疑态度的柏林市民无法摆脱控制而重新就范于纳粹统治。这个纳粹党的智囊人物正在精心策划何时举行火炬游行,何时对付犹太人,何时找天主教的麻烦。院长说话带着撒克逊口音,而宣传部长则带莱茵地区口音,这使亨德里克立即产生了亲切的同乡情谊。此外,宣传部长是个身材矮小的机灵鬼,他巧舌如簧,可以说出许许多多迷惑人的新观念。他谈到“革命动力”,“种族生存的神秘规律”,然后也随便聊了聊新闻界的舞会,希望亨德里克在舞会上表演节目,等等。

隆重的舞会给亨德里克提供了在“半神”圈子内公开露面的初次机会。由于总理姗姗来迟,亨德里克的光荣使命只是陪同林登塔尔进入大厅。林登塔尔身穿一件由紫线和银线交织而成的漂亮的长裙。她的高雅绮丽使在旁的亨德里克相形见绌。在晚会上,亨德里克来回周旋,不仅同总理合影,而且在同宣传部长交谈时也被记者拍了照。这是宣传部长亲自授意做的。宣传部长的脸上浮起公众熟悉的笑容。这笑容对那些数月后将死在他手里的人来说是同样的一个德行。当然,他的双目会情不自禁地迸发出凶恶的火星,因为他仇视自己的冤家——总理的宠儿亨德里克。然而宣传部长毕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头脑冷静,老谋深算。他认为,如果这个戏子一旦成了第三帝国的文化巨头,那么把发现这个人才的功劳让给胖子(总理)一人,未免失策。于是他咬紧牙关,冷笑着站在亨德里克身边,面对镜头让人拍照。

多么一帆风顺,多么称心如意啊!亨德里克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恩宠浩荡,”他思忖着,“这恩宠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我要拒绝这无限的荣耀吗?处在我的地位,谁也不会去这么做。说自己会这样做的人,准是个骗子、伪君子。在巴黎当流亡者,这对我来说是格格不入的!”他目空一切地想。现在,他又重新过上欢天喜地的生活,有时脑海里也会闪过往昔的情景,踯躅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难以言状的孤独和寂寞。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恶心。上帝保佑,时过境迁,而如今周围又不乏吹捧者了。

有个满头灰发、鼓着湛蓝眼睛的潇洒人物热切地跟亨德里克在交谈,他是谁?对了,他叫米勒·安德烈埃,曾是某趣闻杂志大名鼎鼎的随笔作家。他现在还靠撰写揭人隐私的文章赚钱吗?“您晓得吗?”没有听说过吧!那本趣闻杂志已停刊。不过,米勒·安德烈埃还活着,而且影响力越来越大,他还是个赶时髦、会寻乐趣的家伙。早在一九三一年他就用笔名写了一本名为《忠于领袖》的书。直到他终于公开了自己的真面目才引起最高当局的注意。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不需要去怀念那本已停刊的杂志,因为他现在已经在国家宣传部工作,而且宣传部付给他很多钱。

这里,一个矮子手里拿着笔记本,像挥舞旗子那样向亨德里克招手,原来是记者皮埃尔·拉律。他身边的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却长得倒英俊的小伙子们。他们身穿虽诱人但恐怖的党卫队制服。拉律先生感到纳粹高级干部的庆祝会和招待会比犹太银行家的晚会更有趣味。他的事业像繁花盛开。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已在国家秘密警察队伍中身居要职的可爱的杀人犯;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教授”,现已当上了文化部长;认为法律是自由主义的偏见的法学家;认为医道为犹太人的骗术的医生;鼓吹“种族”为检验真理的唯一客观标准的哲学家。拉律先生在埃斯帕拉纳达饭店设晚宴招待这些新贵。不错,纳粹分子高度评价了他的盛情好客和和善、温柔的性格,甚至叫他到各国大使馆去搞阴谋活动,然后允许他在集会上发表演讲,以此作为回报。当这个皮包骨头的家伙登上讲台开始尖声演讲,代表“真正的法国对第三帝国”表示深刻的谅解时,全场哄然大笑,后来立即敛声屏息,因为他们的“老博士”宣传部长在这期间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大家保持肃静。尔后,皮埃尔·拉律提议对失去的党羽、新德国遇难烈士霍斯特·威塞尔2唱起热情洋溢的颂歌,并且声称他是德法两大民族永久和平的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