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踩着尸体……(第5/7页)

朱丽叶准时到达咖啡馆,这次她没有穿绿靴子和短夹克,而是穿了一身异常朴素的灰衣服。她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刚果国王的女儿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为她那白种情郎的忘恩负义伤心得眼泪都流尽了。亨德里克想她是由于愤怒而哭的。他很难相信,朱丽叶这个人除了愤怒、贪婪及淫荡以外,还会有其他感情。

“你打算把我甩了!”“黑色维纳斯”朱丽叶说,聪颖的双眸上,眼帘低低垂下。

亨德里克谨慎而恳切地向朱丽叶说明形势,像慈父一般关心她的前途,用温柔的语气劝她尽快动身到巴黎去。在那里,她可以继续当舞蹈演员。他答应每月给她寄钱。伴着诱惑的微笑,他把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可是,我不想到巴黎去,”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执拗地说,“我父亲是个德国人,我认为自己也完全是德国人。我也有金发,是真的,不是染的。还有,我连一句法语也不懂,在巴黎该怎么办呢?”

亨德里克对朱丽叶的这种爱国热忱感到好笑。这又使朱丽叶怒不可遏。她圆睁那野性毕露的双眼,两个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我会叫你笑不出来的。”朱丽叶冲着他直吼。她举起黝黑粗糙的双手,向他伸过去,好像要给他看那白色的掌心。亨德里克害怕地环顾四周,看看那个女招待是否在旁边,因为朱丽叶在哭哭啼啼地大声埋怨和责备他。

“对任何事情,你从来不认真。”她用痛苦和愤怒的声音在哭喊,“在这世界上,你为了自己肮脏的前途,对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而且是绝对无所谓!你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也没有把你的政治主张放在心上,你一直对我说假话!如果你真的站在共产党一边,你现在还会同枪毙共产党人的刽子手相处得这样好吗?”

亨德里克脸色苍白,像块桌布。他站起来说:“够了!”朱丽叶却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咖啡馆,幸而周围无人,这帮了亨德里克的大忙。“够了!!”朱丽叶学着他的腔调说,同时愤怒地露出她的牙齿,“够了!不错,对你确实是够了!可是多少年来,我虽不乐意,却偏偏要扮演一个野女人的角色,而现在你顿时想当男子汉大丈夫!够了,够了,不错,你现在再也不需要我了……也许现在全国挨打的人太多了?是不是已经有人代替我来为你付出心血?!呸,你这个无赖!一个卑鄙的无赖!”

朱丽叶用手捂着脸,身子因呜咽而抽动着。“我能理解,你的妻子——那个巴尔巴拉为什么在你身边待不下去了,”她从泪水涟涟的指缝中蹦出话来,“我仔细看过她,她嫁给你,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亨德里克已经走到了门边,那张钞票还留在朱丽叶面前的桌子上。

但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可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人甩掉,她决不让步。她十分清楚,这次她只要一让步,就永远失去了他——她的亨德里克,她的白人奴隶,她的主子,她的海因茨。除了他,朱丽叶再也没有别的依靠了。当亨德里克和上层阶级小姐巴尔巴拉结婚时,朱丽叶还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毫无畏惧。她知道:亨德里克会回到她——他的“黑色维纳斯”身边来的。可如今情况今非昔比,如今关系到亨德里克的前程,亨德里克要把她打发到巴黎去。她过去名叫马滕斯,如果她父亲不因疟疾死在刚果河畔,今天准是一个声名赫赫的纳粹分子。

可怜的黑色女郎朱丽叶通过写信、打电话继续给亨德里克制造麻烦,使他惴惴不安。后来她到剧院门前去窥视,等他演完戏离开剧院时——幸而只有他一个人——她就闪电似的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绿靴子和短裙,胸脯高高耸起,龇着闪闪发亮的牙齿。亨德里克吓得直挥胳膊,像要赶走魔鬼似的。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奔向他的奔驰小轿车。朱丽叶在他后面发出刺耳的笑声。等他坐进汽车并开动后,朱丽叶喊道:“我还要回来!从现在起,我每晚都要来!”她幸灾乐祸地威胁他。她疯了,也许是由于对他的背叛行为感到痛心和失望,也许是她喝醉了。她把红鞭子握在手里,那可是她同亨德里克的联系纽带啊。

这种可怕场面不能再重复了。亨德里克只好去求他的胖子恩人——总理,帮助他摆脱困境。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只有总理才能解救他。不过,这可是个冒风险的玩意儿。那个当权派会失去耐心,收回对他的全部恩宠的。但亨德里克必须采取果断措施,不然免不了要当场出丑。

亨德里克要求谒见总理,并向他再次作全面忏悔。总理对这位宠儿过于淫荡的行为和由此产生的尴尬险境感到意外。不过,他也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大加谅解。“我们不是纯洁的天使。”总理说。亨德里克真心地被这种宽宏大量的气度所感动。“一个黑色女郎在国家剧院门前挥舞鞭子,”总理开心得咯咯直笑,“真是妙不可言!那我们该怎么办?要让这女人从那里消失,就这样……”

亨德里克并不想把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处死,因此轻声地请求:“不要过分伤害她!”“噢,噢,”总理用手指威胁亨德里克,揶揄地说,“您似乎和那美人还藕断丝连哪!您被她彻底征服了吧!交给我去办吧!”他慈祥地安慰亨德里克。

就在当天,两个彬彬有礼但又态度强硬的汉子,出现在不幸的朱丽叶面前,通知她已经被捕。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尖声叫道:“这是为什么?”这两个汉子用强硬的语气轻声命令:“跟我们走!”她只好呜咽地申诉:“我可没有干坏事……”

屋子前停着一辆囚车。两个汉子阴险地但有礼貌地请朱丽叶上车。汽车行驶了好久。朱丽叶又哭又闹,要求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没有人理她,于是她就大声喊叫。但当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押送者用一只铁腕紧紧抓得发痛时,就一声不吭了。她知道,辩解申诉都已无济于事,继续叫喊甚至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即使不叫,她的命也同样是完了,亨德里克动用一切国家力量来对付她,要把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从他前进的路上除掉……她的双眸因恐怖而圆睁,像失明者一样,目光呆滞地盯着前面。

紧接着她沉默了几天,是十天吧,或是十四天,或许只有六天。两个汉子把她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她弄不清,这间牢房是设在哪一幢建筑物里。谁也没有告诉她此刻身在何处,以及为什么要把她关进这里,在这里要待多久?她再也不问了。一个穿蓝裙子的女人默默地一日三餐给她送一点儿吃的。朱丽叶有时哭泣,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墙。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门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押着她踏上人生的最后的旅途——无法想象的、苦涩的,然而却可得到解脱的死亡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