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胁

新上任的国家剧院院长,是个秃顶。他把大自然赋予他的最后几绺光滑的软发干脆剃掉,这样一来他造型高贵的脑壳就决不会使他丢脸。亨德里克威严而自信地昂起总理大人喜欢的那颗梅菲斯托的头。在他有点儿浮肿的苍白的脸上,冷峻的宝石般的眼睛,闪烁出比任何时候更为诱人的光泽。紧绷的太阳穴上流露出紧张、痛苦的心理,这令人油然而生怜悯和敬意。两颊开始松弛,中间带着一条明显凹痕的下巴,仍然保持着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和威风。尤其是当院长高高翘起自己的下巴时(这是他常做的一个动作,以显示其气派),这下巴既威严又动人。可是当他低头时,脖子上便出现皱纹,肉叠成了两层,原来他已有了双下巴。

院长可称得上英俊潇洒。但只有像将军夫人这样的贵人,用长腿眼镜从头至脚仔细打量他,才会断定他的英俊不完全是真实的和合乎情理的,而是用主观的意志力做作地创造出的一种错觉,并非自然的天赋。

“他不但表情做作、不自然,以达到高雅的效果,他双手的动作也是如此,”恶意中伤和吹毛求疵的人如是说,“他的手宽大、丑陋,但他善于使用并变换手部动作,使他的双手看上去修长而优雅。”

院长称得上端庄高贵、威风凛凛。他以宽边角质框架眼镜代替了夹片单镜。他的身姿笔直、矜持,近乎僵硬。他高雅的气质和魅力使人们忽略了他体重增加的事实。平时,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沙哑,宛如悠扬的歌声。他能巧妙地根据不同语境交替使用不同的语调,如专横跋扈、乞怜哀怨、劝诱哄骗、若有所思。有时遇到隆重的场合,他的声音竟然令人意外地变得铿锵有力,重如磐石。

然而,院长也挺风趣。在他所施的诱人的惯技中,他那典型的莱茵人的诙谐占着重要地位。院长善于用轻松诙谐的言语来争取恼怒的舞台管理人员、争取桀骜不驯的演员,甚至争取傲慢的政府官员也不在话下。他能给严肃的会场带来和谐的阳光。他天生奸猾,又老于世故,所以凭这一招他便能使整个儿阴郁的排练场充满活力和生气。

院长也非常得民心,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称赞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甚至政治上的反对派在举行秘密集会,小心地关起门来发表议论时,对他的评价也较为温和,没有强烈的对立观点和态度。对政府持异议的人认为亨德里克虽身居要职,但却如他本人自称的那样,确实不是纳粹分子,这确实是正能量,甚至是一个奇迹。阴谋集团中的某些人觉得国家剧院院长是在使用总理给予他的特权。他把乌尔里希斯弄进普鲁士国家剧院,这件事本身就是值得称赞的冒险行动。最近,他甚至雇用了一个犹太人至少是半犹太人当私人秘书。此人是个小伙子,名叫约翰内斯·雷曼。他长有一对温柔的、金褐的,带点油滑的眼睛,他被院长驯服得像一条忠诚的狗。为此,雷曼改信新教,而且十分虔诚。他的专业是德语和戏剧史,同时还学了神学。他对政治不感兴趣。雷曼说:“亨德里克·赫夫根是个伟人。”在他家庭所属的犹太人圈子里和他所能接触到的其他宗教团体里,他都积极宣扬这个观点。

亨德里克解私囊来支付忠诚的雷曼的工资。他不惜自己花钱雇用一个社会底层的人,这不能不使政府中的反对派刮目相看。按规定若雇用雅利安人当私人秘书,工资可以由国家剧院支付。院长雇用的是非雅利安人,因而他不能向国家要求支付用人的工资。其实如果一定坚持要求国家支付,总理也许会同意这一要求的,但从亨德里克的性格和为人来看他不可能提出这一过分要求,为此他做出了经济上的自我牺牲。他要支付二百马克的工资,这在他个人的财政预算中只占令人感觉不到的微乎其微的比例,但换取的价值非常大,他这样做太聪明了。约翰内斯·雷曼在亨德里克“花钱为自己买条后路”的计策中占着重要地位,这笔财政支出是必要的。亨德里克需要为自己以后的生活积点儿德。这对他来说是必要的,不然他忍受不了目前的现状,内疚会使他忐忑不安,哪里还有幸福可言?他害怕将来有朝一日会变天,因此这位大人物觉也睡不踏实,常做噩梦。

国家剧院可不是有时看上去的避难所的样子,每个人要兢兢业业,各司其职。理论上讲,在剧院,亨德里克是掌权人,言行不能过于随便。而且在实际工作中,他自己也认为疏忽管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宣传部长和报刊媒体都时刻在严密监视着他。有些演员虽然长着一头金发,然而演技平平,别无所长,是些不折不扣的饭桶。院长会禁止他们上演拙劣不堪的戏剧,以免他们在艺术的舞台上出乖露丑。亨德里克能做到这点,自认为是一种胜利,心里很得意。

诚然,院长必须保证剧院的上上下下,所有员工,从舞台管理人员、舞台监督、舞台看守直至演员都不准有犹太人。当然,一个剧作者经过审查,证明他的家族上至四五代都没有问题时,他的剧本才可考虑采用。一个剧本的思想内容如果触犯了当局的底线,令其不快,那么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鉴于这种状况,要排出令人满意的节目单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你不可能总想着上演古典剧目来充数。在汉堡,上演了席勒的《唐·卡洛斯》,在戏中当马基尔·波萨要求西班牙菲利普国王给予“思想自由”时,观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好像是在示威和反抗。在慕尼黑,席勒的《强盗》,在政府下令禁演前,戏票已被销售一空。席勒的早期作品竟成了当前的革命戏剧,给观众以莫大的鼓舞。亨德里克本人极想扮演主人公马基尔·波萨和弗朗茨·摩尔,但要上演《唐·卡洛斯》和《强盗》却顾虑重重。一九三三年一月以前,列入要求很高的德国舞台上演计划的是戈哈特·豪普特曼、韦德金德、斯特林德贝格、格奥尔格·凯泽、施特罗海姆等人的早期剧作,因为这些剧作基调雄壮有力,所以被扣上掺有“文化布尔什维克破坏精神”的帽子,遭到严厉批判和禁演。具有天赋的年轻一代戏剧家几乎都流亡异国,没有出走的在德国则遭到迫害。作为院长的亨德里克,在他的剧院能上演些什么?纳粹诗人是一批穿黑色或褐色制服的神气活现的年轻人。对于他们写的剧本,凡是稍懂得戏剧的人都会惊恐地转过脸去,真是不堪卒读。可是,亨德里克院长却约请这些威风凛凛的小青年们为剧院创作剧本。他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天赋的火花,并向他们其中五人预支了几千马克的稿酬,指望他们能写出像样的剧本来,但结果使人大失所望。交来的剧本都是些具有爱国主义内容的悲剧,语言慷慨激昂,活像中学生的作文。“鉴于目前德国的现状,要想搞出点儿像样的戏剧来也真不易。”亨德里克对他圈内的亲信们说。他双手撑着脑袋,那张蜡黄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