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胁(第5/13页)

有时,院长会更换伎俩,一反常态,以玩世不恭的傲慢态度,放弃一切美化自己或为自己辩解的词句,这时他显得更加坦诚。他紧张得满脸通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出于嘲讽而笑得前仰后合。他哀伤又得意地大声说:“我难道不是无赖吗?我难道不是一个十足的无赖吗?!”朋友们听了都感觉非常开心,约茜听了甚至高兴得鼓起掌来。只有那个天真无邪的年轻骑士脸上露出严峻的表示反感的神色。安格莉卡则会用悲哀而惊愕的目光看着她的朋友亨德里克,因为她曾为亨德里克抛洒过苦涩的泪水。

当然,若有政府要员或同政府有密切关系的人在场,亨德里克决不会吐出“尼亚加拉大瀑布”或自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恶人”等牢骚话。甚至在多纳斯贝格伯爵面前,院长的谈吐也十分谨慎。假如洛特·林登塔尔给个面子,大驾光临,亨德里克更能游刃有余地在兴高采烈和谨言慎行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

这位慈母般的金发女人有时在“亨德里克宫”打一盘乒乓球,或陪主人跳一会儿舞。为了她的到来大家会把聚会搞得像过节那样欢欣鼓舞。母亲贝拉把储藏室里的最佳食品拿出来招待这位贵宾,尼科勒塔用清晰的口齿称赞贵夫人那双紫蓝色的双眼,这时皮埃尔·拉律撇下小柏克不管了,甚至父亲克贝斯也会从门缝里瞥一眼那个胸部丰满的女人。林登塔尔那宛若少女纵情欢乐时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了大厅。当总理乘坐他的大型豪华轿车来到“亨德里克宫”接他的洛特,并同时祝他的梅菲斯托晚上好的时候,屋里的所有人瞬间都呆若木鸡。林登塔尔立即飞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贝拉夫人得意和激动得快要晕倒了。她瑟瑟缩缩,声音像在呻吟,说道:“总理阁下,您要点儿什么?点心?还是一杯香槟酒?”

“亨德里克宫”门庭若市,门前车水马龙。吸引人们前来欢聚的原因是主人的声誉和好客,是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和酒食,是平坦宽阔的网球场,是发出悠扬乐声的唱片,是令人折服的豪华环境。来拜访的客人中有演员、将军、诗人,政府高级官员、记者、外国的外交官、姬妾和优伶。然而以往和亨德里克关系密切的少数人,却没有光顾这里,参加愉快而丰盛的招待会,如将军夫人,从不问津。贝拉夫人徒然等待她的光临。将军夫人的生活每况愈下,她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庄园,迁居在离动物园不远的一间斗室里。她逐渐失去了同柏林社交界的来往。而过去她可是个风云人物。“在有些人的家里,我见到的尽是些杀人犯、变态狂、疯子,我杜绝同他们来往。”将军夫人不无自豪地说。

另一个从不拜访院长豪宅的人便是乌尔里希斯。他对院长的家敬而远之。他从未受到邀请,但即使受到邀请,他也不会去赴约。乌尔里希斯工作十分繁忙,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此外,他多年来以忠诚和耐心保持着对亨德里克的良好印象。乌尔里希斯一直是个和蔼可亲,甚至是温柔善良的人,尽管他内心怀有一股高昂的革命热情。他对亨德里克深信不疑。当有人对亨德里克的道德和政治品质表示怀疑时,他总是用热情的话语耐心地说服对方,使其相信:“亨德里克是自己人!”现在,乌尔里希斯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幻想,甚至对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看法也改变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人和蔼、善良。他现在的目光中充满了凝重与险恶。

现在,乌尔里希斯的举止表现得谨慎而又勇敢,好像他非常紧张地随时准备好进攻,然后仓皇逃跑。他在进行着一场危险的游戏。

乌尔里希斯接受亨德里克的劝告,留在国家剧院继续工作。当时亨德里克只是随随便便地劝告几句,而乌尔里希斯却在考虑如何用在国家剧院工作的身份作掩护摆脱盖世太保的严密监视。至少这是他的企图和目的。然而他的如意算盘使他产生了错觉。乌尔里希斯以为敌人没有发觉自己活动的踪迹,其实一开始他就被监视了。敌人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哪!

起初,剧院里的人总是躲着他,对他不是很信任。现在人们带着亲切的同事般的感情与他交往。乌尔里希斯粗犷的男子汉气概和落落大方的开朗性格给人以好感,赢得了大家的理解。他也学会了一套应付各种场面的欺骗性本领。他狂热地追求既定目标和准备做出最大牺牲的钢铁意志使他变得狡黠了,他甚至敢于同洛特·林登塔尔开玩笑。有时,他对性格演员约阿希姆说,自己丝毫不怀疑约阿希姆血统的纯洁性。只要一碰见舞台管理人员,乌尔里希斯即以明朗的态度,按规定的姿势向对方致意,嘴里还喊“万岁!”并且在“万岁”两字之前加上他所痛恨的独裁者的名字。如果总理坐在包厢里看戏,乌尔里希斯会迎合说,为大人物演戏,这使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不过,他的心跳却是因胜利带来的喜悦和敌人造成的恐怖交织在一起而引起的感觉。当他演完一场戏以后,他的同党拉幕人、秘密地下联系人,会悄悄地告诉他有关秘密集会的事。这些活动几乎是在肥胖的凶神恶煞和胸前挂满勋章的最大的刽子手的眼皮底下进行的。这个备尝集中营严刑拷打之苦的普通演员,继续从事反政府的瓦解和煽动等活动。

狱中的可怕遭遇使乌尔里希斯一时萎靡不振。出狱后的头几个星期,他痴痴地发呆,眼前经常闪现集中营里的悲惨情景,这些都是一般人所无法忍受的,也是使一般人不无绝望的。刽子手们的卑鄙行径是赤裸裸的,他们暴戾恣睢到了无以复加的可怕地步。他们严刑拷打赤手空拳的人们,并以此作为胜利而庆祝。他们把自己的暴行吹嘘为爱国行动,认为这是对“反民族的破坏分子”的感化所取得的成绩,也是道义上对觉醒的祖国做出的正当贡献。

“只要目睹过集中营的惨状,你就不愿再去回忆这些往事,甚至对人类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态度。”乌尔里希斯说。他热爱人民,坚信人类总有一天会变得成熟、理智起来。他克服了由于过分忧伤而出现的麻木情绪。“目睹了刽子手们最卑劣的行径,”他说道,“你就只有两个选择:或是自杀,或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热情地拼命工作。”他是个单纯而勇敢的人。他以坚强的毅力迅速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全身心地继续投入到他的工作中。

他毫无困难地同地下反对派建立了联系。他在工人和知识分子中找到了许多朋友,他们对法西斯主义深恶痛绝。这些人在极端危险和近乎绝望的关键时刻经受住了考验。他们给了乌尔里希斯极大的鼓励。他身为普鲁士国家剧院的演员,但实际上却秘密地参加反法西斯政权的地下斗争。无论是举行秘密集会,印发传单,出版报纸和小册子,还是在工厂的消极怠工行动中,在暴政公开的庆祝会上,在转播广播电台的节目和放映电影等方面,演员乌尔里希斯总是以饱满的热情积极地参与准备工作,并且冒着生命危险去采取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