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莽撞的时刻(第6/11页)

“如果你说这是一部伪装成痛苦的自白的小说,我倒还会相信的。”

“那为什么写这么一部作品会让他崩溃呢?”

“因为作家有可能由于写作的问题而崩溃。想象出来的生活也会有叫人崩溃的力量,有时甚至更厉害。”

“可我给你看了照片呀,”他说,好像我看的是一组黄色照片,“现在我再给你看看手稿,看你还敢不敢说以非现实的虚构为主题的写作手法就是这本书的原动力。”

“瞧,你的表现太糟了,克里曼。这条所谓的新闻根本就站不住脚,正如你自己想要通过制造轰动效应来在文学界(49)露脸一样站不住脚。”

听到这句话,他立即从公文包里抽出了文稿,将它摆在台子上,就摆在那几张照片上面——共有二三百页,中间绑着一根很粗的橡皮筋。

真是场灾难。这个横冲直撞、冷酷无情、恬不知耻、投机取巧的小青年,他对这本虚构作品所做的结论过于草率,与洛诺夫的初衷绝对是背道而驰的,仅仅因为他拥有了洛诺夫的这本未完之作的上半部分。洛诺夫自己的感觉是他把这部作品搞砸了,即使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了它,他也一样有可能不拿去出版的。

“是艾米·贝莱特给你的吗?还是你自己从她那里拿走的?”我问道。“是不是你从这个可怜的老妇人的鼻子底下偷走的?”

他的回答简直是直接吐到了我的脸上。“这是复印件。我是特意为你复印的。”

他还想着要尽量拉拢我。看来我对他是有用的。只要对人家说一句他给过我一份复印件,也许就对他有用了。我怀疑他觉得我是个软弱无能之辈,接着我就想到我一个人待在小屋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使我成为了一个多么软弱的人。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坐在这张桌子前面?他告诉我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的,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他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们也没有约定共进午餐,我也没有要求他为我讲述普林顿的追悼会,也没有要求过要看一看洛诺夫的手稿。我现在确切地记起来到底发生过什么了。你身上有股腐烂的味道,老头,你像尸体一般臭不可闻!我又闻到了这股味道,这臭味从我的膝头往上升,非常像我在艾米住的大楼的走道上闻到的那股味道——而与此同时,这个曾经对我破口大骂的家伙就与我隔着几尺的距离在那里冷静地吃着他的三明治。我居然允许这样的会面发生,我觉得自己和艾米一样不懂得如何来保护自己,我觉得自己大脑进水的程度超出了我的任何想象,我觉得自己虚弱无力。

克里曼看出来了。克里曼故意扶持了我的软弱。克里曼早就对我的状况了如指掌了:谁会想到内森·祖克曼也会有受不了的一天?然而他无法忍受了,他完蛋了,他成了一个孤独渺小之人,一个脱离了粗俗尘世的精疲力竭的逃亡者,一个性无能的去势者,在过着惨不忍睹的生活。只要让他保持困惑,别去挑起他的斗志,这个哆哆嗦嗦的老混蛋就会自动败下阵来。再去读一下《大建筑师》(50)吧,祖克曼:别挡着年轻人的道!

我看着他,如此地高高在上,与我这等小人物屈居一室,不过是为了要宰了我。霎那间,我觉得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扇门。我觉得坐在那里的克里曼代表了一扇厚实的木门。是什么意思呢?一扇通往哪里的门呢?一扇开在什么和什么之间的门呢?是在澄明与困惑之间吗?有可能的。我从来也没能搞清楚他说的是不是事实,或者是我遗忘了什么,也或者是他在编造谎言。一扇开在澄明与困惑之间的门,一扇开在艾米和杰米之间的门,一扇通往乔治·普林顿的坟墓的门,一扇就在我的面前开开闭闭的门。他对我来说还有更多的意义吗?我看他就是一扇门。

“有了你的认可,”他对我说,“我就可以为洛诺夫做许多事。”

我嘲笑他说:“你残忍地伤害了一个得了脑瘤的可怜的老妇人。我不知道你使用了何种手段,但反正是你从她那里偷到了这些手稿。”

“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当然做了。她干吗只给了你前半部呢?如果确实出于她的本意,她会把整部书稿都给你的。你顺手牵羊偷走了这部分。而那另外半部你要么是没有看见,要么是摆在房间里的某个你不易下手的地方。当然是你偷的——谁会给人家半部书稿的?而现在,”我赶在他反驳之前抢着说,“现在你又想来欺骗像我这样的老实人。”

他不慌不忙地说:“你的名誉不会受影响的。你已经写过许多书了。你也享受过了冒险的经历。而且,你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是的,”我说,希望这还是事实。

“乔治提到你时总是怀着很深的敬意,祖克曼先生。他崇拜你为激发才华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我认为他对你的崇拜是很有道理的。”

我说得尽量简明扼要,“那好,那么你别再去打搅她了,也不要再以任何形式与我联系。”我把这顿饭的饭钱摆在桌子上,向门口走去。

克里曼收拾东西稍微耽搁了一会,随即追了出来。“你这是在滥用职权。你自己身为一个作家,却想要禁止另一位作家出版他的作品。”

“我不支持你出版一本弄虚作假的书,并不等于我禁止你出版。就算是的话,等我哪一天两腿一蹬上了西天,我就不会再碍你的事了。”

“但是我没有弄虚作假呀。艾米·贝莱特自己也认为这是一段乱伦的关系。是她第一个告诉我这个的。”

“艾米·贝莱特的大脑在手术时被割除了一半。”

“可在我和她谈话的时候还没有。我们的谈话是发生在手术之前的。那时候她还没有动手术呢。那时她甚至连肿瘤都还没有诊断出来呢。”

“可肿瘤已经在她的大脑里存在了,不是吗?她的脑袋里满是癌细胞,不对吗?还没有诊断出来,你说的固然是事实,可肿瘤已经在那里侵蚀她的大脑了。是她的大脑,克里曼。她会晕倒,会呕吐,她被头痛和恐惧弄得失去了判断力,总之,这个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跟任何人说过的任何话。因此上,她可以说是真正的言不由衷。”

“可是,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嘛。”

“没人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除了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在我旁边喊了起来,给了我一张既困惑又愤怒的脸。他再也无法轻松面对我对他的蔑视,他要奋起反抗我对他的恶评,这个伪装成肆无忌惮的公牛(51)的下流乞丐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除非连这个也是狡猾的奸计,如果是那样,那么自始至终我都是这里唯一一个被他牵着鼻子走的老傻瓜。“你的见识怎么会和普通人一般浅薄!男人都有一条阴茎,祖克曼先生。他的这条阴茎使他在他们的世界里犯了三年多的罪。然后,丑闻暴露出来,而他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里一直隐瞒着这桩事情。然而,到了最后,他还是写了这本书。这本书称得上是他的杰作!艺术在痛苦的良心中升华!审美战胜了耻辱!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些——他太害怕了,太悲惨了,所以没法意识到这些。而艾米也被他的苦难吓坏了,所以也没法意识到这些。可是你怎么可能被吓坏呢?你是知道人都是永不知足的!你知道人一旦越界就会欲罢不能!这是一本伟大作家的罪恶的回忆录,这罪恶使他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这是洛诺夫与他的污点所做的最后的搏斗。这是他拖延了太久的一份努力,他终于克服了排斥的心理。这些你都明白的。别再对它排斥了!这是你的成绩,祖克曼先生。好吧,这是他的成绩。他努力地扛起了这副重担,面对如此英雄主义的行为,你怎么能扭过头去叫他失望呢!他给自己画的这幅肖像绝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相信我!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沉睡了四十年之后终于苏醒过来!那实在是太棒了!它就是洛诺夫的《红字》。它就是去除了古怪的罪恶感和愚蠢的玩笑的《洛丽塔》(52)。如果托马斯·曼(53)能够超越自我,那他也会写出这种作品来的。听我说!你应该帮助我!在某种程度上,你该更加严肃地看待乱伦这个问题!你故意回避这个问题是毫无道理的,对你的名誉也没什么好处!对我的反感使得你对真相视而不见,先生!真相就是如此单纯:他放弃了和霍普在一起的那个家,而选择和艾米在一起过一种地狱般的生活,这都是因为他要从少年洛诺夫的悲惨的牢狱中把自己解救出来。我恳求你:读一读这份令人惊叹的文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