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命定(第4/7页)

只有到了大家都染上了登陆热的乐观情绪,盟军登陆和德国崩溃在即,在后楼里称为战后的黄金时代在望,她才能向吉蒂宣称,她的日记所起的作用,也许不仅仅是解除她少女的寂寞。在两年练笔之后,她觉得自己已有准备,可以从事她伟大的计划了:我最大的希望是有一天能做个新闻记者,接下来再做个有名的作家。但那是在一九四四年五月,有朝一日能够成名,在她看来似乎同九月开学后去上学一样地不平常,也一样地平常。唉,那充满美好期望的五月啊!不用再在后楼里过冬了。再过一个冬天,她就要发疯了。

头一年在那里的日子并不那么难熬;他们都忙着安顿自己,因此没有时间感到绝望。事实上,他们为了把阁楼改造成为一个超实际的家,大家都干得很起劲,因此她的父亲能够说服大家同意再匀出一点空间来收容另外一个犹太人。但是一等到盟军开始轰炸,超实际的家成了她的行刑室。在白天里,两个家庭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发生争吵,到了晚上,她迟迟不能入睡,担心秘密警察会在黑暗中来把他们抓走。她躺在床上时开始见到可怕的幻象,见到她的同学莱斯责备她太平无事地睡在阿姆斯特丹的床上,而她的所有犹太同学都在集中营里:“唉,安妮,你为什么抛弃了我?救救我,哦,救救我,把我从这地狱中救出去!”她见到自己在一个地牢里,妈赛和皮姆都不在身边——而且比这还要糟糕。一直到一九四三年的最后时刻,她还梦见和想到最可怕的事情。但是突然之间,这一切都过去了。像出现奇迹一样。这是什么原因,洛诺夫教授?你看一看《安娜·卡列尼娜》。看一看《包法利夫人》。看一看一半的西方文学就知道了。奇迹是:春情。到九月她就要回学校了,但回去时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女孩子了。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一想到一个裸体的女人,眼泪就滚滚而下。她的不愉快的月经来潮,成了一桩最奇怪的快感的事。夜里在床上,她的乳房使她感到刺激。就是这些刺激的感觉——但是突然之间,她的瘐死的预感却被求生的渴望所代替了,今天她完全恢复了,明天当然又陷入了情网。他们的困难处境,使她在十四岁的时候自己成熟了。她开始偷偷地到顶层一个幽静的角落去,那里是范达思家十七岁的儿子彼得独占的地方。她这么做,很可能从玛戈手中抢走了他,但这也不能阻拦她。她的父母大吃一惊,这也不能阻拦她:开始只是喝茶时间去,后来晚上也去——最后是给她失望的父亲一封违抗的信。那是在那个充满美好期望的五月里的第三天:我年轻,我有许多没有挖掘出来的品质;我年轻健康,正在经历一场大风雨。尽管她的父亲把她从吞噬了莱斯的地狱中救了出来,尽管她总是要想当皮姆的最心爱的小宝贝,两天以后,她还是向他发出了不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要求独立的独立宣言,正如她直率地所写的:我现在已经达到了我可以完全独立生活的阶段。不需要妈赛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别人的帮助……我一点也不感到要对你们两人负责……我不必向任何人交代我的行为,除了向我自己……

但是,一个独立生活的女人的力量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坚强。一个慈爱的父亲的力量也是如此。他对她说,这是他所收到的最不愉快的一封信,她为自己堕落到言语无以形容的程度而感到羞耻,失声痛哭,他也陪着她哭。他把信放火烧了。几个星期后,她发现自己对彼得已不再着迷了。事实上,到了七月,她已在考虑,在他们的实际情况下,怎么甩掉他。这个问题到八月间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五自动地解决了,在上午十点左右,正当皮姆在给彼得上英语课,她自己在别的地方学习的时候,荷兰绿衣警察来了,永远砸烂了这个至此为止仍旧讲礼貌、讲服从、讲谨慎、讲上进、讲相互尊重的潜伏家庭。弗兰克一家四口,作为一个家庭,至此不复存在,日记作者认为,她对他们尽管身处逆境而仍勉力维持体面生活的记载,至此也宣告结束了。

她第三遍通读这本书,是在那天晚上回斯托克布里奇的路上。她以后还会读别的书吗?如果这本书使她爱不释手,那怎么有可能读别的书呢?在公共汽车上,她开始毫不谦虚地推测她所写的东西——她所“制造”的东西会造成什么后果来。也许使她那样做的是,自从波士顿起在公路上一直紧跟公共汽车不舍的雷声隆隆、闪电阵阵、漆黑一片的天空:在窗外,是最怪诞的埃尔·格列柯(5)的舞台效果,一场《圣经》中才会出现的风暴,加上巴洛克(6)式的装饰,在车里,艾米捧着书蜷缩着——那天下午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看到的埃尔·格列柯名画真迹的悲剧气氛还逡巡未散。她精疲力竭,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幻想的驰骋。她连读了两遍《后楼》,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就赶紧到加德纳博物馆和福格博物馆去,到了那里,这个皮肤晒得黑黑的、走路精神奕奕的、自我沉醉的姑娘,很容易地被一大群哈佛大学暑假生跟上了,他们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连看三个博物馆,是因为回到阿西纳学院后,她要把她这不平凡的一天怎样在波士顿度过的,对大家多少讲一些真话。对洛诺夫先生,她打算详尽报告他妻子所建议她去看的所有新展览。

风暴、油画、精疲力竭——不过要激起她在一天之内连读三遍自己的公开日记而产生的那种期望,这一切其实都是不必要的。目空一切的自负就已足够了。也许她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作家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做着一个非常年轻的作家的梦。

她的所有考虑,她的所有关于她的著作的天赋使命的幻想,都产自这一点:不论她或者她的父母,在日记里都没有作为笃信宗教或信守教规的犹太人的代表出现。她的母亲在星期五晚上点蜡烛,仅此而已。至于过节,她在藏匿期间第一次过了圣·尼古拉斯(7)节后,发现这比奉献节(8)要好玩得多。她同皮姆一起做了各种各样精巧的礼物,甚至写了一首圣诞老人的诗助兴。皮姆决定把一本儿童版《圣经》送给她作礼物,使她可以从《新约》中学到一些东西,玛戈还不赞成哩。玛戈的志愿是到巴勒斯坦当接生婆。她是他们当中唯一对宗教似乎有所认真考虑的人。玛戈的日记,要是被发现,在对犹太教的好奇心上,或者在过犹太人生活的计划上,就不会像她的日记那样,只有寥寥数语了。当然,她是无法想象玛戈会这么想的,更不用说在日记中这么渴望地想了:我们恢复做人的时候必将来到,不是仅仅做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