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每个星期天都要和一群孩子一起,等着被“拍卖”。

人家并不是真要卖我们,只是让我们一个个从高台上走过,希冀找到想领走我们的人。公众席中很可能有终于从战争中归来的我们的亲生父母,也可能有一些想收养我们的夫妇。

每个星期天,我都要站到木板台上,希望被认出或者被收养。

每个星期天,在黄别墅风雨操场的顶棚下,我可以走十步让人看见我,走十步找到一个家,走十步不再做孤儿。开始几步我走得毫不费劲,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登上台去。但走到一半时,便有些泄气,拖着双腿艰难走完最后一米。走到尽头时,仿佛站在了跳水台边缘,等着我的是虚空。比深渊更深的沉默。从那一排排戴着帽子的、光着头的或梳了发髻的脑袋中,应该有一张嘴巴张开喊道:“我的儿子啊!”或者“是他!我想要的就是他!我领养他!”在我脚趾痉挛、身体僵硬地朝向这声呼唤之前,为了能将自己从被遗弃的命运中拯救出来,我确认已好好收拾过一番自己。

一大早我就起床,从寝室冲到冰水洗脸池,石头般坚硬的绿肥皂划破了我的皮肤,半天不肯软化,只起一点点泡沫。我梳了二十次头,以保证头发服服帖帖。因为我做弥撒时穿的蓝制服已经太窄,肩膀太紧,袖子太短,裤管也太短,我只好缩在这身布料粗糙的衣服中,以遮掩一下我已经长大。

等待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经历的将是快乐还是折磨,我们准备好纵身一跃,却并不知道迎接我们的是什么,也许我们会死去?也许我们会得到掌声?

当然我的鞋子有碍观瞻。两块破烂纸板,破的地方比好的地方多,用酒椰叶纤维捆扎着,露出一个个洞,倒像双镂空鞋,迎在寒风中,露着我的脚趾头。只有当这两只破鞋子沾了好几层泥巴结成硬壳时,才能扛得住一点雨水。我不敢去洗这双鞋,怕一洗,它们就化了。唯一让人觉得这还像双鞋的地方,就是我还把它们穿在脚上。如果我把它们拎在手里,人家肯定会热心地指给我看垃圾桶在哪里。也许我应该穿平时穿的木屐?可是黄别墅的访客不至于在台下注意到这些吧!再说了,人家也不会因为我的鞋子就不要我了!那个红头发的莱昂纳多打赤脚在台上走,不也找到他父母了?

“你可以回饭厅去了,小约瑟夫。”

每个星期天,我的希望都要在这句话中破灭。蓬斯神父的意思是这次也不会有结果了,我可以退场了。

转身。十步让自己消失,十步走回痛苦中,十步重新成为孤儿。台边,另一个孩子已经走上来,我的心一阵阵刺痛。

“您觉得我还有希望吗,神父?”

“什么希望?我的孩子。”

“找到几个父母。”

“几个父母!我希望你的亲生父母能躲过一劫,然后很快出现。”

因为每次上台亮相都没有结果,我开始感到内疚。实际上,是他们迟迟不来,不回来。但这能全怪他们吗?他们还活着吗?

我十岁。三年前,父母把我托付给了几个陌生人。

战争结束有几个星期了,随着战争的结束,希望和幻想的时光也随之结束。我们这些曾经躲藏起来的孩子,也要面对现实,就像经受当头一棒,最终搞清楚我们是否仍然还有一个家,或者我们将孤独地留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