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学校生活开始了。

吕迪和我越来越亲密。因为我们之间的所有差异——年龄、身高、心事、姿势,每一种差异非但没有使我们疏远,反而让我们感觉彼此是多么亲近。我帮助他理清一些模糊不清的想法,而在我与同学有纠纷时,他利用他的身材和坏学生的名声保护我。“这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掏不出,”老师们总是这样摇头,“这样不开化的脑瓜,从来没有碰到过。”吕迪在功课上的死不开窍让我们很佩服。对我们,老师总能找到“对付办法”,说明我们天性顽劣、禁不起收买、不可靠而易于妥协。而对吕迪,老师一筹莫展。他实在是又懒又笨到了家,顽冥不化、坚不可摧地对抗着老师。于是他成了学生对付老师这另类战场上的英雄,纪律惩罚经常落到他头上,为他那顶着不服帖乱糟糟头发的脑袋,平添了一层光晕:殉道者的荣光。

一天下午他又被关夜学,我从窗口递给他一块偷来的面包。我问他为什么受罚后还是那样的好脾气,那样无动于衷,仍然拒绝学习。他嘟哝着说:

“我们家里七个人,父母及五个孩子。除了我,都是知识分子。我父亲是律师,我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与一些最好的乐队合作演出,我的哥哥姐姐们二十岁时都已经大学毕业,就是脑瓜好使……他们都被抓了!被一辆卡车带走!他们不相信这会落到他们头上,所以就没有躲起来。那么聪明,那么受人尊敬的人。而我,救了我的正是我既没在学校里也没在家里!我在马路上闲荡。我死里逃生就是因为我在游荡……所以读书这事……”

“那你认为我读书是件错误的事?”

“不,你不是,约瑟夫。你有这能力,而且你还有很长的未来……”

“吕迪,你还不到十六岁……”

“是,但是已经太晚了……”

没必要再说什么了,我明白了他对家人也感到愤怒。即使我们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即使他们不回答我们,他们仍然在我们黄别墅的生活中扮演着他们的角色。我,我怨恨他们!我恨他们是犹太人,把我生成犹太人,让我们面临危险。两个糊涂虫!我父亲吗?是个没用的人。我母亲呢?是个受害者。她的不幸在于嫁给我父亲,在于没意识到她深深的软弱,在于她女性的温顺和献身精神。如果说我有些瞧不起母亲,我还是会原谅她,因为我无法不去爱她。相反,对我父亲,我有一种顽固的仇恨,他强迫我做他的儿子却没有能力保证我体面的命运。为什么我不是蓬斯神父的儿子呢?

1943年11月的一个下午,我和吕迪爬上一棵老橡树,去树洞里寻找冬眠松鼠的窝,从树上看出去,村庄和田野一览无余。我们的脚几乎可以触到花园围墙的顶部了,如果我们愿意,完全可以逃出去,只需跳下围墙,沿着墙外的小路往前走就是了。可是逃到哪里去呢?没有比黄别墅更安全的地方了,我们的冒险仅限于围墙内。当吕迪还在往高处爬时,我坐在第一根树杈上,就在那里,我想我看见了我父亲。

一辆拖拉机从路上下来,将要从我们身边开过。开拖拉机的人,尽管没有胡子,穿着农民的衣服,但足以让我认出这是我父亲,再说,我确实认出了他。

我几乎僵住了,我不要这样的相遇。但愿他没有看到我!我屏住呼吸。拖拉机发出咔咔声从我们藏身的大树下面经过,继续朝山下驶去。呼,他总算没看到我!实际上他离我只有十米左右,我完全可以叫住他,追上他。

我嘴巴发干,屏声静气,等着拖拉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我确定它已完全不见后,回过神,舒了口气,使劲眨巴眼睛,抖抖身体。吕迪感觉到了我的慌乱。

“你怎么啦?”

“我想刚才拖拉机上的那个人我认识。”

“是谁?”

“我爸爸。”

“可怜的约瑟夫,这不可能!”

我摇摇头,想赶走这个可笑的念头。

“当然,这不可能……”

我想要吕迪同情我,故意装出一副失望孩子的模样。实际上我很高兴避开我父亲。再说了,这真的是他吗?吕迪说得有道理,我们会生活在相距几公里的地方,却对彼此一无所知?难以置信!那天晚上,我认定那是我在做梦。我从记忆中摒弃了这一幕。

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那天与我擦肩而过的真的是我父亲,是我拒绝接受的父亲,是我希望远离、缺席或者死去的父亲……这种故意的误解、可怕的心态,我归咎于当时的脆弱和惊慌。这个行为让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羞愧感——完整、强烈、灼人——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当我们聚在他的秘密犹太教堂时,蓬斯神父带给我一些战争的消息。

“自从德国军队在苏联深陷泥潭及美国人参战后,我估计希特勒快要完蛋了。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在这里,纳粹越来越神经质,他们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气急败坏地追捕抵抗组织成员。我很为我们担心,约瑟夫,很担心。”

他像猎狗嗅到狼的踪迹,在空气中嗅到了危险。

“没事,神父,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继续学习吧。”

无论是对待神父还是对待吕迪,我总喜欢表现得像个保护者。我实在是太爱他们了,为了排遣他们的担忧,我表现出一种不可动摇的、令人信服的乐观精神。

“给我把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区别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吧,神父。”

“犹太人和基督徒信仰同一个上帝,就是授予摩西十诫的那位。但犹太教徒不承认耶稣就是那位被宣布的弥赛亚,就是他们期盼的上帝使者。他们认为他只是又一个犹太先知而已。当你认为耶稣就是上帝的儿子,是上帝的化身,死而复活,那你就成了一名基督徒。”

“所以对基督徒来说,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对犹太教徒来说,还没有发生。”

“对,约瑟夫。基督徒就是那些追忆过去的人,而犹太教徒则是期待将来的人。”

“这么说基督徒就是停止期待的犹太教徒?”

“对。而犹太教徒,就是耶稣出生之前的基督徒。”

想到自己是“耶稣出生之前的基督徒”,我感到很有趣。在天主教启蒙课和《摩西五经》的秘密学习中,宗教故事比起从图书馆借的儿童读物更能激发我的想象力。我感觉它更有质感,更私密,更具体。不管怎样,这涉及到我的祖先,如摩西、亚伯拉罕、大卫、施洗约翰或耶稣!我的血管里肯定流淌着他们其中一位的血,况且他们的生活并非平淡无奇,至少不比我差:他们呐喊过,哭泣过,歌唱过,他们时刻面临着迷失的危险。我不敢向蓬斯神父坦承的是,我已经把他糅合进了这个故事,我难以想象那位洗手不干的罗马行政官本丢彼拉多,不是蓬斯神父的模样而是其他样子。我觉得蓬斯神父如果出现在福音书里是再正常不过了,就在耶稣身边,夹在犹太教徒和未来的基督徒之间不知所措,一个诚实却不知如何选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