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次跌倒

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的柯尔特公园西北角,有一座10英尺[1]高的青铜雕塑,它坐落在大理石基底之上,雕像与公园同名。在基座的一侧,雕刻着塞缪尔·柯尔特(Samuel Colt)这个名字,他是柯尔特。45手枪的发明者。一个小男孩费力地朝雕像走过去,然而由于他没戴眼镜,所以怎么样都看不清。那是大约1933年或1934年7月3日的晚间,确切的年份在之后十多年里成了科学家们争论的焦点之一。他家所住的二层小楼就在几百米开外。他只有七八岁,却已经搬过至少三次家了。因为他爸爸是个电工,收入微薄,哪里有活儿,就往哪里走。每个家都一闪而过,每个家又都是崭新的开始,这时常会令小男孩陷入困惑。他生着金发碧眼,常带着甜蜜而含混的笑意。

公园的北沿有条险路,若是男孩穿过它再从小巷子走,便可以省去一些回家的时间。男孩的视力似乎有些欠缺,但耳朵倒没有问题。他没听见有车驶来的声音,于是直接下了人行道准备过马路。而那个冲下山坡的骑行者,看到他时已经太迟了。

希波克拉底·阿斯克雷庇亚斯(Hippocrates Asclepiades),是一位公元前4世纪生于科斯岛(Cos)的古希腊医生,他是公认的现代医学之父。虽然他的姓氏显示出,他的祖先是希腊神话中医术之神阿斯克雷庇俄斯(Asclepius),然而希波克拉底却是因为颠覆性地宣称医学跟神并无关联而名声大噪。各种治疗者自人类伊始就已存在,希波克拉底是反对魔法、唯灵主义以及宗教的第一人,而他的前人则信奉这些。和他们相反,希波克拉底却试图在物理环境和身体内部寻求疾病的来源。

这种取向在他所写的《论圣病》(On the Sacred Disease)一文中阐释得很清楚。文章的题目有点误导性,因为希波克拉底更倾向于给这个疾病取另一个名字:癫痫(epilepsy),这个词源自希腊语“epilambanein”,意思是“发作”。希波克拉底这样写道:癫痫“并不会比其他病更加神圣;它的本质与其他疾病无异,也有着某种病因”。

他批评那些“魔法师、净化师、冒牌医生和江湖骗子”,说他们“将神圣性作为自身无能的托词和遮羞布”。希波克拉底还嘲讽这些人认为患者的癫痫是众神的显灵:“比如说,若是患者出现山羊一样的举止,或是磨牙,又或是右半身抽搐,他们便说那是众神之母所致。而若患者说话的语调尖利而有力,他们便将这种状态比作一匹马,并说这是波塞冬(Poseidon)[2]所致。若是由于疾病而导致常见的失禁,那么恩诺迪亚[3](Enodia)就脱不了干系;若是患者的粪便像鸟粪一样细小而浓稠,那便是阿波罗(Apollo Nomius)[4]的造化,而若是病人口吐白沫且双脚乱踢,阿瑞斯(Ares)[5]便要受到咎责。”

希波克拉底否认了这些宗教性的解释,自己提出了惊人的假说:“大脑是此病根源,”他写道,“而这种重大疾病是如何形成的,如何造成痛苦的,现在我将一一阐明。”

当然,希波克拉底接下来对癫痫的病原学解释,并未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在他看来,大脑是个气动的器官,由粘液和胆汁交替驱动。它精密地受控于风,若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不适宜的风吹到了不适宜的人,便会造成灾祸。举个例子,若是西风一直吹袭着粘液质的儿童,那么这可能使儿童的脑子进入暂时的“混沌”,此时便会出现癫痫症状。希波克拉底对这类儿童的处方是,避开西风而置身北风中,很可能北风能重塑其大脑并让他们恢复正常。

希波克拉底的建树并不在于找到了癫痫的成因和治疗方法(他两者都没找到),而在于他开启了一种正确的视角:关注点不再限于天堂或是奥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而是进入了我们头颅内那个更加神秘的地带。

自那之后许多年,很多医生都跟随着希波克拉底的脚步,与癫痫这种问题做斗争,他们向着大脑更深处冒险,想要寻求一种对这种“神圣病”的世俗化解释。

直到20世纪30年代初,有个骑行者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的一条街上撞到了那个小男孩,医生们才找到了些许答案。

让我们想象一下自己就身处亨利的头颅里。

让我们想象一下在自行车撞击到亨利之后,在他落地之前的片刻,当时他既不是站着,也没有躺在地上,而是悬浮在空中。

他的大脑也在漂浮着。大脑浸泡在温暖的脑脊液中,同时一切的鲜活感知都往来其间。单车撞击带来的疼痛,双脚骨折的情景,地面极速靠近的画面,自己不由自主喘息的声音,卷发飘扬如同悬在空中的感觉——所有的感受都从其视网膜、听觉通道、皮肤、前庭平衡系统的神经中传播开来,冲击到大脑。大脑将其加工为一种多维度的混合体,即我们体验到的即时知觉。

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下那次撞击。

亨利的左侧头部重重地撞击在地,其眉毛上方的额头上拉出了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接着他的大脑便受到了扭矩力的作用——这是一种扭曲其脑内左右位置的力量。与此同时,这种力量在满是液体的脑腔里面搅动,冲撞着纤薄的软脑膜以及稍厚一些的蛛网膜和硬脑膜,它的力量压迫着这一切,直到脑中的坚硬屏障支离破碎。他的大脑变形了。这种形变可以贴切地类比为一个橡胶球撞击到坚硬的表面而后弹开。若是它运动得够快,反弹得足够厉害,就会再次挤压到几个隔离层,而这些隔离层通常起保护作用,不过这一次会作用在他颅内的另一侧。这种二次撞击会比头一次稍微轻些。而若是再回弹一次造成第三次撞击,那么速度也就会再减慢一些。转瞬之间,大脑停止了弹跳。撞击的力量消散了,而亨利的大脑又重新漂浮在了温暖的脑脊液里。

然而损伤已经造成了。

在第一次震荡性撞击及其余波发生的过程中,在亨利的大脑扭曲、挤压又再次反弹时,许多事情就此发生了。其中一些事情是物理上的,这些很容易理解。构成大脑的神经元与胶质细胞被撕裂了。而在撞击的瞬间,还有一些事情发生在亨利的脑内,这些事情关乎化学与电学,难以解释。出于很多难以理解的原因,当亨利的大脑同时遭遇到扭矩力和钝力的撞击,其内部的神经元就打开了原本井然有序的闸门。电冲动传到轴突(由神经元延伸出的细长单纤维),最后在末端释放神经递质。这些神经递质桥接了轴突末尾的突触以及邻近神经元的树突,促使临近的神经元产生其自身的电冲动。最终,由神经递质产生的巨大海啸掀起大脑活动的狂暴波澜。亨利大脑中的各种感觉与思维都被这一刻所占据,一切恐惧、伤痛和困惑都被这种脑活动抹去了。也就是说,亨利被击晕了,就像电涌击晕一台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