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落日山丘

临床记录

1944年8月9日:斯科维尔夫人继续在第一组进行各项活动。她开始表现出了一点点理解力,虽然说这种理解力只是在肤浅的情感层面,也就是说她并没有一套完整的能力来理解事物。她意识到了她不能像从前一样承担家务,并且照顾孩子们,因此她需要在回家之前进行一段时间的调整。她想和家人们一同去阿迪朗达克山(Adirondacks)度假。虽然说这时候去这个地方好像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她的家人还是坚定地要给她这个契机,看看她在这种状况下会做些什么。这个山地度假区名叫基恩山谷(Keene Valley)。

落日山丘,它位于纽约的基恩山谷,普莱西德湖(Lake Placid)东南方向大概20英里的地方。那儿有一座老房子,它现在仍属于我们家族,不过其产权已经按代际往下分割了好几次。童年时的每个夏天,我都要在那儿待上几周,现在我也同样会带着我女儿去那儿。我对外祖母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关于她在那所房子里发生的事情。跟她其他的几个孙辈一样,我管她叫尼尼,因为我大哥在小时候老是吐不清“奶奶”这个词,因此这个昵称就传了下来。在这些记忆里,尼尼通常坐在门廊里,看看书,或者就那样眺望着落日山丘和那些更高的山川。从左至右,她依次可以看到展翼鹰峰(Spread Eagle)、努马克峰(Noonmark)、卡斯喀得峰(Cascade)以及波特峰(Porter)。天气晴朗时,她还可以看到马西山(Mount Marcy)的全貌,这座山有5343英尺,是纽约州最高的山峰。当然,马西山在喜马拉雅或是安第斯山脉之中只能算是个小矮子,但阿迪朗达克山脉雄伟至极。在远古冰川的融水和海上蒸发的雨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这座山被打磨得矮小了。而珠穆朗玛峰则要比它年轻许多。

那时候门廊里有个乒乓球桌,我小时候会和外祖母一起打球。年复一年,她变得越来越看不清球。她起初可以轻易打败我,而后来我们水平相持,再后来我就能赢她了。在我差不多13岁时,她屡屡尝试却还是打不了一个回合。我们便只好中途停下来了。“我想我再也打不了球了。”她说。

在她最后的十年中,她不再常常待在门廊里了。她就待在客厅里,在沙发上躺着。她从前常常弹奏的钢琴闲置在房间的角落已经渐渐走调了,因为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会弹奏。她会用录音机听故事。里面主要是一些悬疑故事。她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的故事。有时我读《纽约时报》给她听,她会纠正我的发音。是“大-学”,不是“大-雪”,是“穆-尼克”,不是“穆-尼奇”。再后来,她连书或者文章的故事情节也跟不上了,就只能听些古典音乐,巴赫、莫扎特或者肖邦。但要判断她是否还醒着,变得越来越困难。

她活到101岁去世。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变得越来越瘦小而孱弱。她不再是那个我从前认识的女人,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我的问题是,我从前所认识的外祖母,又跟完全真实的她到底有几分相似呢?

在我外祖母爬到邻居家汽车的引擎盖上,还将绳索套在脖子上的几天之后,我外祖父向自己的父母致信说明了情况。外祖父要他们为这件事保密,不要告诉他妻子的娘家。他还表示了自己的难以置信。

“她的崩溃来得毫无预兆,我根本没有察觉,也不能接受。我非常爱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爱,因此我相信我能慢慢将她给哄回我们身边。”之后,他讲述了一个关于她崩溃最为奇怪的方面。他写道,“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为开朗的一个,跟精神分裂完全沾不上边。”他在开朗一词下面,用钢笔狠狠画上两道横线。

我最近才看到那封信,那横线太让我吃惊了。外祖母是我见过的最孤僻的人。不管外向的反面是什么,反正那就是她了。她只有在有人跟她说话时才开口回应。你跟她对话时,会发现她条理清晰且睿智,至少回忆起年轻时光时,记忆力显得相当敏锐。但她人却比较被动。她可以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静静地坐几个小时,不会问一个问题,或者主动发起一次对话。

这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女人,也是我的姐妹兄弟所认识的那个女人,也同样是我母亲和她的兄弟们所认识的那个女人。

而外祖父的信却表明,这和过去的她完全相反。

读完这封信,我的思绪回到了我所听闻到的有关她青春时的故事,我意识到,这些故事和她的余生之间产生了断层。那是一位在20世纪20年代跟一群持枪的狐朋狗友夜夜笙歌、醉饮金酒的女人,她在大学毕业以后独闯维也纳,还和凯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的弟弟约会,最后把他给甩了。在家庭老相册里,她常常出去冒险,在朋友的西部农场里策马狂奔,在阿迪朗达克山脉攀岩,在新墨西哥州滑雪。我们总是很难想象老头老太太们的青春时光,但是就外祖母来说,我实在是不可能将我认识的她和那些故事与照片联系起来。

当我发现那封信时,我不能确定,外祖母接受了多少个疗程的电击。我不知道太多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多少次将她锁进那个铜棺材,用41度高温烹煮她,也不知道他们多少次把她困在满满一缸冰水里。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对她注射了胰岛素,令她进入人工糖尿病式的昏迷中,或者有没有用可怕剂量的强心剂来令她陷入昏迷。在她四个月的疗程里,我掌握的记录是不完整的。她的历史记录里有长达整月的缺页。此外,这些文件只是记录了她第一次入院后的经历。她后来反复入院多次,入住生活研究所以及其他地方。而后面这几次的经历相关记录都遗失或损坏了。

临床记录

1944年8月15日:斯科维尔夫人今天早上会在她母亲勒尼德夫人的陪伴下出院,然后动身去阿迪朗达克山脉的基恩山谷,她会和家人在那待上一段时间。她的娘家人十分坚持主张他们必须现在过去,简直刻不容缓,时不可待。他们知道她还没完全康复,但还是急于给她这个机会。他们认为她得跟丈夫和家人分开几个月,直到她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感,或者说进行自我调节。斯科维尔夫人也十分乐于在这时候离开机构。

去往落日山丘那个夏天的几个月后,外祖母搬回去跟我外祖父和孩子们一起住,他们暂住在马萨诸塞的霍普金顿。那时候我母亲6岁。人类的长时记忆在那个年龄开始固着。在那个阶段之前(或许因人而异会增减几岁),我们都处于记忆研究者们所说的“婴幼儿期失忆”状态。失忆的原因仍备受争论:有些人把它归因于生理上不成熟的年轻大脑,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婴儿的语言能力太落后,而我们需要利用词汇来记住事件。不管怎么说,我妈妈的最早期的记忆始于霍普金顿的这个家。她记得我外祖母要花上几个小时待在后院里,默默地打理茂盛的花园,她还记得战争结束后那年,他们所住的社区点燃了一座废旧房屋来庆祝胜利。镇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围观老屋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