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天使都不敢涉足的领域(第4/5页)

米尔纳去康涅狄格州访问之后,我外祖父想起,她可能会想去拜访曾在曼蒂诺收容所接受过他手术的那个病人。于是,他给那家收容所的主管写了一封信,让他准许米尔纳接触那位病人,然后又抄写了一份信件寄给怀尔德·潘菲尔德,并用沉思的语气补了一句,这个案例“很可能会引起极其强烈的兴趣”。潘菲尔德给米尔纳看了这两封信,以及那条手写的句子:

“致米尔纳医生:那是天使都不敢涉足的领域……”

两个月之后,米尔纳来到了伊利诺伊州。她了解到,这位病人最近从曼蒂诺收容所转诊到了附近的盖尔斯堡州立研究医院(Galesburg State Research Hospital)。1956年1月12日,米尔纳在盖尔斯堡得到了一间检查室,而那位在她后来的科学论文中被描述为病人D.C.的男子,也在护送下见到了她。

“我外祖父有没有感到愧疚过?”

米尔纳对我的问题似乎感到吃惊。

“我觉得他没有愧疚过,”她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知道那些结构是怎样的。而且我真的认为,他不该对H.M.抱有愧疚感,因为H.M.的情况太严重了。当然,他度过了绝对痛苦的一生。”米尔纳停顿了下来。有那么一个特别的病人,这位病人让我外祖父良心不安,让他感到愧疚,这件事至今影响着米尔纳。

"D.C.,”她说道。“就是那位芝加哥的医生。”

米尔纳坐在盖尔斯堡州立研究医院的检查室里,翻阅着病人D.C.的病史,她了解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病人D.C.曾经是个医生,一位在芝加哥从业的医生。之后,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一次崩溃,这次崩溃很可能是由于一次诉讼失败导致的。或者,这也可能是命中注定,病人D.C.曾有偏执思维和暴力倾向,这在他完成医学训练之前就开始了。不论如何,那次崩溃非常极端,他试图用一把斧头砍死自己的妻子,然而并未成功。那正是在1950年,当时病人D.C.正值41岁。在他住院的前四年里,他接受了当时收容所里医疗设备的许多种标准疗法,包括反复的胰岛素昏迷疗法和电击疗法。然而,他的病情却没有好转。最终,治疗推到了外祖父身上。

档案记录显示出,病人D.C.因为手术而康复的过程非常“平静,没有带来任何神经上的缺陷”。然而有一位收容所的员工写道,“自手术之后,他一直无法找到回床的路,而且似乎不再认得医院的员工了。”

米尔纳让D.C.做了韦氏智测,并发现他极其聪明,甚至比亨利还聪明,D.C.的智商达到了122分。之后,她开始测试D.C.的记忆。很快,米尔纳注意到,“他也展现出了和H.M.同类的记忆丧失。”当米尔纳问他现在自己在哪儿时,病人D.C.说自己不知道,但是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才刚到这儿过了一个晚上。事实上,他已经在这里待了6周了。

米尔纳让他接受普通的记忆测试挑战,并且试了几种新方法。她让病人D.C.画一张狗或者大象的图画。病人D.C.并非是一位好画家。然后米尔纳把画放到一边,几分钟之后,米尔纳把画拿来给他看。她问画中的狗是什么动物。病人D.C.眯着眼睛看着画。

“一只鹿?”他说道。

之后,米尔纳又问他是谁画的图画。

他并不知道。

这些图画如今已经有55年的历史,布伦达·米尔纳那杂乱的办公室里堆积了许多东西,它们成了其中一部分。然而,米尔纳在我的拜访期间并没有找到这些图画。

尽管如此,米尔纳还是记得她在离开芝加哥前夕,面见D.C.之后第二天所打的一通电话。

“我打给了斯科维尔医生,”她告诉我。“那天正好是他55岁生日,我记得应该是1月13号,是不是?”

米尔纳打给了他,祝他生日快乐,并且告诉他,自己给病人D.C.所做的测试,以及这些测试揭示了病人D.C.与亨利所患的同样意义深远的遗忘症。之后,她还告诉了斯科维尔医生一点D.C.的历史,尤其是D.C.曾经是一位医生的历史。

“这通电话抓住了他,”米尔纳告诉我。“你知道的,这是职业的事情。我可以确定,如果病人D.C.不是医生,而是个别的什么人物,即使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这都不会如此困扰斯科维尔医生。一位律师或是什么人,都无所谓。但是这是一位医生,这一点抓住了他。”

1957年5月,《神经内科,神经外科与精神病学杂志》(Journal of Neurology,Neurosurgery&Psychiatry)发表了一篇威廉·比彻·斯科维尔和布伦达·米尔纳合写的文章,题为《双侧海马损伤后的短时记忆丧失》(Loss of Recent Memory After Bilateral Hippocampal Lesions)。这篇文章向全世界介绍了病人H.M.,并且详细而深入地描述了他的记忆缺陷。

这篇论文也描述了许多位住院的男女病人,他们都同样接受了外祖父所做的手术,包括病人M.B.、病人A.Z.、病人A.R.、病人D.C.医生等等,但是文章最清晰的关注点还是在病人H.M.身上,这位病人的心灵并未受到心理疾病的沾染,但是又有双侧内侧颞叶损伤,这种损伤在精神病病人身上非常普遍。此文的言外之意就在于“这位病人在移除了双侧内侧颞叶之后,表现出了一种记忆的完全丧失”。引申来说,病人H.M.的案例指出了“双侧海马对于正常记忆功能的重要性”。外祖父和米尔纳总结了一个明确、完整的革命性论点,即“人类的双侧内侧颞叶切除,会导致永久性的短时记忆损伤”。因此,双侧内侧颞叶结构对“保存当前经验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换言之,记忆的处所这个古老的谜题已经被解开了。而正是这一次由超过半个世纪不断地研究积累所带来的启示,使得这篇论文成了在记忆科学中被引用最多的文章。在很多方面,这篇论文都是这个领域的奠基之作。

布伦达·米尔纳已经93岁高龄。当然,她曾经认识的很多人如今都已经去世了。

包括:怀尔德·潘菲尔德、我的外祖父、亨利。

然而,有时这些人所留下的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他们的离世变得难以处理。

“人们会问他有没有感到不开心,”米尔纳向我谈起亨利。“我觉得他从未懂得开心。我的意思是,这是和H.M.有关的事情。对于任何其他病人,有人会说,‘发生这种事情真是灾难。’倘若你和家人一起生活着,你对政治很感兴趣,你工作很顺利等等,当你突然没法记得你吃过的早餐,这当然是种灾难。但是,如果你患上了严重的癫痫抽搐,年复一年的吃药都没有什么作用,以至于你尽管可能很聪明,但是你也没法清晰地思考,你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从学校毕业,你会被拒绝……你能想象,亨利吃着药、不时癫痫发作、受到孤立,他并没有很好的生活。而且因为手术、因为他如此可爱、因为他真的很喜欢做测试,他喜欢为科学而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