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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是很渺小的。我们总是听到,没有人是带着恶意说话的。大家只是做自己的工作。警员们总是说:“我只是在这里干活。”这就是没人问起那男生做了什么事情的原因。小女孩一开始描述,他们反而打断她,问她做了什么。她是在他前面,还是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她是自愿躺在床上,还是被迫的?她是自己解开衬衣纽扣的吗?她吻他了吗?没有吗?那么,她回吻他了吗?她喝酒了吗?她吸大麻了吗?她说不了吗?她说得很清楚吗?她叫得够大声吗?她奋力地挣扎了吗?她为什么不马上对那些瘀伤照相存证?她为什么从派对上逃离,而没有告诉其他来宾?

当他们以不同方式问了相同的问题十次、测试她是否改变说法时,他们表示:他们必须收集所有信息。他们提醒她,这项指控是很严重的,仿佛这项指控本身才是问题。她做了所有别人告诉她不该做的事情:她不应该等上整整一个星期才报警;她不应该扔掉自己当时穿过的衣服;不应该淋浴;当初不应该喝酒;不应该将自己置于这种情况;当初不该上楼,到房间去,给了他那种印象。仿佛假如她不存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她怎么没想过这一点呢?

她十五岁,他十七岁。但在每段对话中,他仍然是那个“小男孩”,而她已经是“少女”了。

言语是很强大的。

蜜拉吼叫着,打起电话,制造了麻烦,别人要她冷静下来。其实,每个人不过就是在这里干活,混口饭吃。彼得的手放在玛雅的手指尖上,坐在赫德镇警察局讯问室的小桌前,他并不知道,女儿是否因为他没有跟着大吼大叫而痛恨他。因为他没受过法律知识的训练,他不知道该吼叫些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尝试杀人,杀什么人都好。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当他将手从她手边抽开时,两人都打着寒战。

玛雅从双亲的眼中分别看见了无名的怒火与永恒的空洞。她跟着母亲到医院去,父亲则朝另一个方向,朝熊镇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玛雅将被询问,她是否真的理解到警局报案、说出真相会有什么后果。她将会点头。有时,她会相信,她其实是唯一真正理解的人。再晚一些,十年后,她将会想:这里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她并不像所有成年人那样受到惊吓。他们比她单纯,当时她十五岁,使用互联网,当时她已经知道:要是你是女生,世界可是很残酷的。她的父母不能理解,这种事怎么会发生,但玛雅只是没有预见到这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许,这稍微降低了她灵魂所能摔落的幅度。

“理解这么一件事,是多么恐怖。”十年后,她将会这么想。那时,她将会记起最光怪陆离的细节。例如,其中一名警官戴着一枚过大的结婚戒指,它老是滑落下来,砸在桌面上;以及他总是不正眼看她,只顾将目光聚焦在她前额或嘴上。

她坐在那里,想到读高中时一堂关于液体和温度的物理课。水在结冰时,体积会膨胀。要是你想在熊镇盖房子,就得知道这一点。夏天时,雨水渗入砖块的缝隙间;当温度降到零摄氏度以下时,水将会结冰,砖石就会裂开。她将会记得,作为一个已死去哥哥的小妹的成长过程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样的童年是一种漫长、绝望、努力不要变成液态的过程,不要去探寻父母心中的裂缝。

当你在成长时如此接近死亡,你会知道,这对许多不同的人来说会是不同的事情,但对一个家长来说,死亡最主要就意味着寂静。它在厨房里、玄关里、电话中、轿车后座、星期五晚上、星期一早上,包覆在枕头套里和皱巴巴的床单中、在顶楼玩具箱的底部、在厨房流理台的小板凳上、在已经不再扔在浴缸旁边地板上的潮湿毛巾里。子女死后,在各处留下的,就是寂静。

玛雅非常清楚,这种寂静可以和水一样。要是你让它渗透到体内,它会结冰,将我们的心炸开。在赫德镇的警察局里,她就已经知道:她能够挺住这一切。她当时就已经知道:她的爸妈是挺不住的。双亲的伤痛是不会痊愈的。

受害者通常对其他人有着最显著的同理心。对这个世界来说,这真是一件无比可耻的事情。在某些日子里,玛雅将被询问,她是否真正理解这些后果。她将会点点头。在她心里的所有感觉当中,就属罪恶感最为明显。为了她对最爱她的人们所展现的无以名状的残酷而感到罪恶。

他们坐在警局里。她和盘托出。她从双亲的眼中能够看出,这个故事让那恐怖的句子在他们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响着。那是每个爸爸和妈妈在内心深处最害怕承认的事实——

“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冰球馆外面停着一辆漆成绿色的巴士。大批群众已经聚集起来,包括家长们、球员们、赞助商和理事会成员。他们都在挥着手、互拥着。

凯文的父亲一路直驶到前方。他下车和人们握手,慢条斯理地说话。凯文的妈妈犹豫许久,才将手臂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他任由她这样做。她并没说出来,她感到骄傲;他并未说出来,他知道她感到骄傲。

法提玛不开心地站在大厅里,问亚马哪里出了错。他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他独自走出家门,手中提着冰球鞋。利法就等在门外,看起来像是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亚马虚弱地微笑道:“你是想借钱,还是怎样?你通常不会等我的。”

利法笑着,伸出握紧的拳头,亚马用拳头和他互碰。

“痛宰他们吧!”利法要求道。

亚马点点头。他暂停一下,也许在想着要说些什么,但决定不说。他转而问道:“阿札在哪里?”

利法面露惊讶之色。

“在练球。”

亚马满脸羞愧。他居然这么快就忘记了,男童冰球队总会在这个时间点练球,而他现在已经被晋升到青少年代表队了。利法再度伸出拳头,随后又改变心意,紧紧拥抱自己的童年好友。

“你是第一个进入青少年代表队的洼地人。”

“班杰也算是洼地人吧……”亚马说道,但利法坚决地摇头。

“班杰住在独栋住宅,他跟我们不一样。”

亚马想到,自己从家里阳台就能看见班杰的家,但那不够。利法在亚马落籍熊镇以后来到此地,他的家人起先住在赫德镇,但这里的公寓房比较便宜。他和亚马、札卡利亚一同打了一两年冰球,直到哥哥叫他停止。根据他哥哥的说法,那是该死的上流社会人在玩的游戏,只有富家子弟才会打冰球。“利法,他们会痛恨你,他们憎恨我们,他们不会希望来自我们这里的人在任何方面超越他们的。”他是对的。他们小时候在更衣室、在冰上一再听到这种话,熊镇的任何人都不会让你忘记自己的出身。亚马和札卡利亚忍了下来,但利法受够了。他们读小学中高年级时,几个比较年长的球员带着签字笔溜进更衣室,将他们连身训练服上的“熊镇冰球协会”字样涂掉,改成“贫民窟冰球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