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体育和科学,观点并不总是一致。当然,体育喜欢和半月板与韧带有关的研究,但比较不喜欢关于压迫行为与暴力相关的研究。而大学界则对与体育犯错有关的一切感兴趣,对体育言之成理的部分则兴趣缺缺。体育界说,科学界只会寻找问题;而科学界宣称,体育界戴上眼罩,对问题视而不见。

然而,两者只对一场追寻的意见一致。几个世纪以来,两者只对唯一的问题感到同等着迷:何谓领袖?

在医院里,玛雅接受了所有必须进行的检查。回答了所有问题,没哭、没抱怨、没拌嘴,非常配合,非常顺从。然而,蜜拉是如此魂不守舍,她看起来有时甚至像是无法在房间里待下去了。手机毫不间断地响着。现在,妈妈已经启动了整个律师事务所,女儿则躺在阴冷房间里一道冰冷的衬垫上,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一场战争。必须由妈妈来指挥,骑着马向敌人冲锋,采取行动;否则,她将永远无法忍受。因此,玛雅拿起自己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安娜,上面只写着这几个字:“现在开战了。”几秒钟后,她就收到回复:“你和我对抗全世界!”

在自己的冰球职业生涯中,戴维见过数以百计的领导者。他见过形式上的领袖,见过天生就独具一格的领袖,见过高声叫喊以及沉默的领袖。直到苏恩交给他一只哨子,派给他一群七岁小孩,将他送上冰球场以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成为一名领袖。“我不是个好教练。”戴维说。苏恩伸手将他的头发弄乱,回答道:“那些自认为是好教练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好教练。”这糟老头的话,有对有错。

警车将凯文载走后,戴维花了整整一小时才将所有球员再度赶回巴士,让所有家长了解到:他们站在那里尖声叫喊不会让任何事情有所好转。巴士上路已经三小时,却仍然因为手机铃声而震颤不已。当青少年代表队球员来回奔跑、争相阅读彼此的屏幕时,车身便像秋千一样摆荡着。看起来,熊镇似乎仍然没有人知道凯文为何被带走。警方拒绝透露任何信息,岩浆般的谣言便在座位间流传,力道越来越狂野、猛烈,甚至连成人都牵扯其中。班特是如此激愤,以至于猛吞着口水。

然而,戴维孤独、沉默地坐在最前座,盯着自己手机屏幕上的短信。那是凯文的父亲发来的。他刚刚才知道凯文被指控做了什么事情。不管你是主动取得领导者的位置,还是被动接受,作为领袖,你学到的第一件事情是:领导力是由你说的话,以及你没有说出口的话共同决定的。

蜜拉坐在衬垫旁边,紧紧地握住女儿的双手,那四只手颤抖不已。女儿用额头紧贴着妈妈的额头。

“妈妈,我们能挺过去的。”

“亲爱的孩子,不应该由你来安慰我,应该是我来安慰你……”

“妈,你有安慰我。你有。”

蜜拉的手机再次响起。玛雅知道,那是从律师事务所打来的。她朝妈妈点点头,用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妈妈亲吻她,低声道:“我就在外面的走廊上。我不会离开你的。”

那四只手,仍然不住地颤抖。

戴维对这批球员整整十年的调教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使他们牺牲了一切,燃烧自己,教导他们在肩膀呻吟、脖子痛得号叫之际顶住压力。现在,如果他们不能在决赛中取胜,这还有什么价值?如果你不能成为冠军,比赛还有什么意义?

戴维对冰球最强烈的信念始终在于:冰球馆以外的世界永远不能侵犯冰球馆里的世界。它们必须是区分开来的领域。外在现实里,生活是复杂、恐怖、艰难的,但冰球馆里的生活是直接易懂的。要是戴维当初没把这两个世界区分清楚,这些小男生在孩童时代早就因为外在现实生活中一切乱七八糟的问题而被扼杀了。然而,冰球馆是他们的避风港,是他们唯一感到快乐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从他们手上夺去这一点:在那里,他们是赢家。

这一点,并不只适用于小男生们;戴维本人走在沥青路面上时,总感觉相当怪异、不适应,但到了冰上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是团体生活还能正常运作的最后圣地。在那里,球队重于自我,球会远比个人重要。因此,为了保护自己的场域,你能努力到什么程度呢?你所说出的话,以及没说出口的话,又在领导力中占有多少比重呢?

助理护士非常清楚玛雅是谁,但她努力假装不知道这一点。这位助理护士的丈夫,“雄猪”戈登,是彼得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大半辈子和他一起打冰球。但她刚才在走道上走动时,彼得和蜜拉看起来像是完全不认识她。他们和她说话的方式像是隔着玻璃般冷漠,她并不以为忤。她过去就见过这种事,创伤会造成这种影响。这是因为他们和她说话时只看着她身穿的制服,而不是看着她的脸。这位助理护士已经如此习惯被人当成某种功能看待,以至于患者和家属忘了她是个人。她对此不以为意。真要说这对她有什么影响,这只让她对自己的工作更感骄傲。

当她和玛雅在房间里独处时,她趋身向前,说道:“我知道,这是非常不自在、不舒服的。我们会尽快为你提供一切协助的。”

那女孩正视她的双眼点头时,牙齿紧咬着嘴唇内侧。一如往常,助理护士非常谨慎地保持一点职业性的距离,这正是她教导年轻同事的内容:“你们认识的人会到这里来看病,你必须将他们当成病患来对待,这是攸关领导力的问题。”然而,现在这段话却塞在她的喉咙里,像是快要爆裂了。

“我叫安-卡琳,我丈夫和你的爸爸是老朋友。”

“我叫玛雅。”玛雅小声道。

安-卡琳温柔地将手搭在孩子的脸颊上。

“玛雅,我觉得你非常勇敢。”

彼得从熊镇开车回到赫德镇。他在医院前下车,准备要用凯旋般的口吻告诉玛雅,凯文已经被警方带走。正义将得到伸张。然后,他走进病房,看着她。当你的子女躺在医院病床的衬垫上时,他们看起来真是再渺小不过了。在那里,正义是无法得到伸张的。他坐在女儿身旁,为了他无法杀人而哭了起来。最后,他问道:“玛雅,我该怎么做?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女儿摩挲着爸爸的胡楂。

“爱我。”

“永远爱你。”

“你会像爱冰球和大卫·鲍伊那样爱我?”

“小南瓜,我更爱你。我对你的爱,比那些要多得多。”

她笑了起来。好玩的是,“小南瓜”这个已有十年历史的昵称,居然能让她笑出来。当她九岁时,她要求他别再这样称呼她。但从此之后,她就一直想念这个昵称。